回应苏梦枕《诅咒上帝》

基甸

百灵评论 2005-05

很久没上百灵，过去的这个礼拜特别忙，又外出两天，错过很多帖子。这几天苏兄大大“发飚”炮打基督教，大有要成为“暴得大名的反基徒”的样子：），百灵评论似乎也被转化成硝烟滚滚的“宗教论坛”。我看到自然也想掺乎其中，不过苏兄等的议题化相当杂乱，而且尽是些巨大的问题，回起来肯定会很费劲，我既然来晚了，也就“漫回”好了，想到哪写到哪。

[诅咒上帝？]

苏兄给自己的文章起了个很刺眼的标题，连一些非基督徒朋友都觉得太过偏激。不过我这个基督徒倒并不感觉受到多少冒犯。在下在网上看这种反基帖子已经有十年的时间，比这更过火、更具“攻击性”的帖子也见过不少，多年前的反基网友也有今天已经是“网上基督徒”的。苏兄的题目虽然“宗教战争”的味道太重，但是看了苏兄后面的帖子我感觉苏兄主要的反感和担忧是冲着中国知识分子对基督教的兴趣和言说以及基督教信仰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吃香”而来的。苏兄带着这种情绪对基督教，包括其教义和神学，有一些比较激烈（但是很肤浅而且有很多错谬）的批判。实际上，从一般的理性上来说，很显然，对基督教感兴趣的中国知识分子不等于基督徒，个体的基督徒不等于基督教，个别的神学不等于基督教信仰，基督徒的信仰不等于上帝。。。因此苏兄的“诅咒上帝”认真来说是有点“文不对题”的。苏兄建立在误解和无知上的对基督教教义和神学的批判是非常肤浅而且可以说是“漏洞百出”的，如果真有上帝，这样的批判对上帝绝对毫发无伤，如果真的没有上帝，苏兄的“诅咒”更是空穴来风、莫名其妙。“诅咒”这样的用词，实在是让人觉得很有十字军和中世纪的味道。苏兄的本意也许是借此反讽历史上基督教的罪恶，因为苏兄自己号称是崇尚思想自由和理性精神的。但是遗憾的是苏兄的这些反基文章显然充斥着很多非常偏激和武断的批评和攻击，因此难怪网友（包括不认同基督教的网友）看了过后反而觉得苏兄自己太过偏激，也许我们可以说这是“反讽的吊诡”吧。

苏兄对基督教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大名”的担忧纯粹是杞人忧天。魔鬼教官“基督教话语霸权”的提法，我认为根本是言过其实的。我当然不否认“基督徒知识份子”作为一个群体的现实存在，但是我认为基督徒知识份子在以公共网路为主的公共领域的言说，仍然是声微势弱的，而且基本上只局限在网路这个比较边缘的言论空间之中。在我们的“国情”下，宗教信仰者的言论空间仍然是严重受限的。中国知识份子有非常深厚的反宗教、尤其是反基督教的传统。历史上基督徒（包括身为知识分子的基督徒），在中国社会中一直处于边缘化的地位，在社会上是被嘲笑、歧视甚至逼迫的对象。在公共领域中就更是“沆默的羔羊”，对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公共议题，鲜有自己的言说。近年来基督教信仰在公共网路上，成为一个被广泛讨论和争论的话题，主要是因为当前中国知识份子最为关注的社会和文化议题，包括民主、宪政、传统文化、工作伦理、家庭价值、科学技术等等，都必然涉及西方文化和思想，因此常与基督教信仰相关。一些基督徒知识份子在网路上和思想学术界有一定的影响力，主要是因为他们言说的议题本身，是当前中国知识份子最为关注的社会文化议题，而不是因为其“基督教”的性质。而且苏兄所谓的“基督教知识分子”，并非都是基督徒（知识分子），对基督徒来说，这两个群体是有很清楚的区别。从信仰和个人与上帝的关系来说，一个人是基督徒就是基督徒，不是就不是，而是与不是取决于他是不是“信”基督的，用传统的基督徒的语言来说就是取决于他是否是“口里承认（耶稣是基督），心里相信（基督从死里复活）”，用刘小枫的话来说也就是取决于他是否是“认信基督”的。这个“认信”，不只是理性层面的认同和感情层面的“崇尚”（“有好感”，是“粉丝”），而更进一步地

是一种“纵身一跃”的交托和“委身”（“奉献”）。因此一个人如果没有认信基督，而只是从文化的层面对（作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的）基督教文化有认同或推崇之情（教官兄所列举的种种“基督教救国论”就是很好的例子），那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基督徒[1]。在这一点上实际上很多基督徒都会认同我所敬佩的基督徒网友、关天茶舍上的“羽毛乱飞”兄所说：

>其实从圣经的角度，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崇基派”，要么抵挡神，要么在神面前认

>罪悔改，哪里有“崇基”这一回事？所谓“崇基”，不过是在圣经里面看到了一些

>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所以有一些“英雄所见略同”的满意而以。崇来崇去，其实

>还是在崇自己。

既然这样的人很可能并不是基督徒，把他们作为基督教的代表对基督教进行猛烈抨击，就难免是徒添混乱、乱“打”一气了。

苏兄对基督教的批判，也是毫无新意的。这样的批判我在网上看了十年，从信仰基础到论辩进路，都早有人有过同样的批判（因此苏兄要以此“暴得大名”已经太晚了，：）“大名”十年前就被方舟子暴去了），而网上也早有基督徒对这些问题有过非常认真细致的回应和探讨[2]。当然，没有新意也说明是很典型、很有代表性。因此虽然我自己可能对类似问题有过无数次的回应，我仍然不介意再重复回一次，坦率地说，我认为苏兄的误解和无知给基督徒提供了很好的“借坡上驴”的机会，就算苏兄只是“自说自话”宣泄反感根本没有讨论和求真的诚意，我仍然希望自己的回应能给一些真心寻求的朋友带来帮助。

中国知识分子的反基，既有很深的传统，也有很典型的套路。除了“爱国主义”或者说中国文化上的阻力等，基本上是理性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进路，也就是（1）（基督教）信仰是否合理？（2））（基督教）信仰是否有用？苏兄的基督教批判其实也没能“免俗”，也就是用的这两把（或几把）刷子。对于理性主义，我认为基督徒基本上可以“袖手旁观”，乐享西方哲学对理性主义这些“现代主义”的批判（这里几位仁兄对康德哲学多有精彩的言述，康德为理性设限，却为宗教立基，至少在哲学上有他的智慧[3]，后现代主义对理性主义的挑战就更不必多说）。在这一点上苏兄的思想可以说是相当落后保守陈腐不化的，比如苏兄声称“自认根据自己的科学常识对圣餐的饼和酒在经过虔诚的祷告之后是否会发生分子的物质变化不难做出判断”，这种用科学来质疑宗教信仰的做法可以说是很可笑的（尽管我自己并不相信“圣餐的饼和酒在经过虔诚的祷告之后会发生分子的物质变化”—这里苏兄又把一部分基督徒的神学观念跟“基督教”混淆了）。对于实用主义，正如很多基督徒都不断指出了的，基督教信仰归根到底是关乎个人与上帝的关系的，如羽毛兄所说，“福音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救国的”[4]。（我问羽毛兄看了苏兄的帖子有何感想，羽毛兄只说了一句话：“只有结论没有论证过程的文字没有辩驳的必要”，呵呵。苏兄要是“不服”，可以去关天找羽毛兄[5]）。

更重要的是，作为知识分子，我们在这里“谈论上帝”的目的应该是追求真理。对我自己来说，我信，是因为我服膺真理，而不是因为信了什么好处，当然更不是为了当“神棍”拿上帝来为自己争名牟利。信仰带来的益处，无论是个人的、还是社会的，都是信仰的结果而不是信仰的原因。中国知识分子当中的确有不少人有“信仰危机”、“精神困境”等等感觉，也是因为知识分子本来就应该有“终极关怀”，而“终极关怀”是心灵或者说宗教层面的，并非科学、制度、文化甚至哲学这些东西可以“解决”。人不是一根消化管道，无神论者、马主义者在这一点上确实是大错特错了。“信仰危机”、“精神困境”等等是实际的现状，我当然不否认这种现状会被人、被各样的信仰和宗教“利用”，但是对我来说，信仰是非常严肃的是，是人之为人立命安身的“东西”，利用、玩弄信仰（包括宗教信仰）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可以说是极大的恶。但是我说这些苏兄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仍然认定信仰上帝的人不是弱智就是神棍、骗子，有此“诛心”式的前提，实际上已经真的失去了理性讨论的基础，不过我也说了，我写这些，主要是为了给“旁观者”看。因此苏兄的一些错谬我会继续指出。不为别的，只为我自己既非弱智也非骗子，而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人。

[教义批判？]

我在网上长期观察反基与维基之争，发现一个现象，可以说是“十年目睹之怪状”吧，就是很多号称崇尚理性的中国知识分子，妄批起基督教来，却一点都不理性。如果有人没有学过中学以上的物理，却要批判相对论，我们多半会对这种“民科”行为大不以为然，但是一个对基督教和圣经在知识上充满无知和误解的人妄批基督教和圣经，却似乎被认为是理性的行为，而且还能代表向宗教宣战的“理性”一方。这对理性主义本身其实是一种讽刺。

苏兄对基督教的教义的批判诚然是充满了误解和无知的。他在参考文献中列了“《圣经》，网络版”，但是其文通篇并没有具体引用多少圣经的章节（方舟子的圣经批判当然也很肤浅而且断章取义，但是至少人家表面上还能“引经据典”）。如果苏兄对基督徒教义的了解是从他列出的那几本书里面得来的，那么我想他的了解实在是太肤浅了，他可能根本没有看懂那几本书，逮住半截就开跑（炮），有很多批判实在是不知所云。

象“引信称义”、“自由意识”这类的话，显然是想要卖弄一下几个道听途说的教义/神学名词。可惜基督教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教义，神学/哲学上也没有这样的名词（只存在“因信称义”的教义和“自由意志”的哲学/神学名词。当然可能是键误，但是我看苏兄已经编辑修改过自己的帖子，这些“硬伤”仍然赫然在目—5月15号修改过，到5月24号凌晨仍然没改）。就算是键误，苏兄显然也对这些名词的内涵严重缺乏了解（即我所谓的“无知”）或者彻底误解了其含义。

好比“因信称义”，我前面曾经提醒过苏兄不要乱弹一气，我的意思本来是说“因信称义”跟他所“论证”的“圣餐的逻辑化”批判根本没有多少关系，但是显然他误解了我的意思，而且以为“因信称义”的意思就是只要迷信、不要理性，信徒都应该是头壳坏掉的盲信者，或者象苏兄的奶奶那样的迷信者（“你不信菩萨不烧香没什么，但是我可是要天天拜、天天烧的”）。“因信称义”是这样的意思吗？当然不是。这里我不打算详细“科普” “因信称义”这一教义的内涵，如有朋友感兴趣，可以参考小灶兄的相关文章[6]。但苏兄对这一教义显然是无知和彻底误解了的。

又比如“自由意（识）志”，苏兄不知从哪里逮到的半截，据说是“基督教一方面强调人的自由意识，可同时又通过原罪将人永远的屈辱的钉在上帝的十字架上”。这样的教义是“基督教”的吗？还是是苏兄发明的“风车”？基督教信仰强调的，是上帝绝对的主权，而不是什么“自由意（识）志”，尤其是（以加尔文为代表的）改革宗神学，对所谓“自由意志”的说法是严厉批判的[7]，圣经上根本没有“自由意志”这个词（这是个哲学/神学名词）。而基督教信仰的精髓，绝不是什么“通过原罪将人永远的屈辱的钉在上帝的十字架上”。恰恰相反，基督教信仰的精髓，正是上帝自己“道成肉身”，替人赎罪（罪性的罪—圣经上也没有“原罪”一词），上帝将自己（基督）“屈辱地钉在十字架上”，让人可以“因信称义”得到罪的赦免，永远脱离罪的权势和屈辱。因此耶稣说“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再如苏兄对基督教“末世论”的批判。苏兄说“《圣经》告诉我，基督将重新诞生于世间，并再次统治一千年，这样的俗世权利是上帝对世人再一次放逐，还是上帝对他自己的自我否定和诅咒？”圣经是有讲基督会再来（再临），但再来的基督将是审判世界的君王，而不再会是谦卑降生于马槽的“人子”。所以“基督将重新诞生于世间”的说法至少是不确切的。至于说什么“这样的俗世权利是上帝对世人再一次放逐，还是上帝对他自己的自我否定和诅咒”，就更是不知所云了。很多反基的人都拿苦难和邪恶的存在来质疑上帝[8]，无非就是质疑万能的上帝为什么不审判罪恶。但是圣经告诉我们上帝没有立刻消灭罪恶，是出于他对我们的宽容怜悯，是在给我们悔改的机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上帝的审判会临到。上帝的审判是出于他自己全然公义的“本性”，跟“俗世权利”毫不相干，也谈不上是“对世人再一次放逐”（因为信的人将“得救”，不信的罪已经定了），更谈不上“对他自己的自我否定和诅咒”。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想起两个老笑话，不妨再次借用在这里回应苏兄的“基督教批判”（看不懂的请举手）：

一个是存在主义哲学家（也被认为是基督教思想家）、“反教而不反基”的“神圣的反讽者”克尔凯戈尔讲的：

有人在一个商店橱窗里看到一个“免费熨烫”的牌子，赶紧回家兴冲冲地拿了一堆衣服去熨烫，结果店员告诉他人家不是洗衣店，而是专卖商店招牌的店子。。。

另一个是另一位中国基督徒知识分子、我的朋友齐宏伟兄在回应另一篇反基文章时讲的：

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赶忙上前拍着人家的肩膀打招呼说：“嘿，老王，你这家伙，变化怎么这么大？你看你怎么变得又高又胖了？”对方说：“您搞错了吧，我不姓王。”没想到这个人继续说：“你看你看，我说你变化大吧，连姓都改了！”[9]　　

[信仰与理性、真理与宽容]

信仰与理性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大而且深的问题[10]，这里我说的信仰包括基督教信仰，也包括无神论等其它信仰体系，一个人没有宗教，不等于没有信仰，信仰一定是体系化的，也一定是“排他”的。很显然，包括苏兄在内的反基朋友很多时候简单化而情绪化地指责基督教信仰“太排他”、“不宽容”（我是说针对信仰本身而不是历史上的丑恶信仰实践），是没有好好理清、好好思考过宽容与真理的问题。一乐兄的一篇旧帖中有这样一段话：

“任何一个信仰体系必然隐含著一个绝对的观念，否则不会构成信仰。以为自己没有一个宗教形态上的信仰，就是理性的，可以理所当然地挑战、质疑宗教的信仰，是对理性的无知。对于这样的人，我奉劝一句：请用您的理性，正面建构您的信仰体系；您会发现你自以为理性的的信仰体系原来根本就没有一个理性的根基。当你有此发现之后，我会再问你，那么理性到底是什么？。。。我们发现有人不断地发问，自己却从来不去回答，不去建构。这样是很不公平的。我这里提出一个建议：对称讨论法。就是一个问题提出的时候，如果不是真心地想了解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知识性的问题，而是批判式地评断一个观念的时候，这个问题对问者与答者同样构成均等的问题。就是两个人需要同时回答这个问题。比如，如果有人讲基督教必然导致不宽容，他在质疑的同时，必须论证自己的信仰必然导致宽容。。。”[11]

实际上我相信就排他性而言，苏兄这样的非宗教信仰体系远比宗教信仰更强。苏兄的帖子所表现的“暴戾之气”，我相信不是偶然的。

苏兄说：

“一旦任[基督教]发展，将成为另外一个恶的渊薮，正如他们一贯的神棍作风，将所有不信仰基督的称为异教徒，将任何有悖于神学理论的斥为异端邪说。中世纪的西方社会曾经饱受罗马教廷的愚蠢控制。而在新世纪的今天，我们强调着自由思想的高贵和不可侵犯，若是还相信死后的炼狱审判，那么我相信基督将他的肉变成了饼，将他的血变成了酒，让我们吃下喝下，必有卑鄙之目的。”

这段话本身就显示出真理与宽容之间的关系的困难和吊诡。所谓“异端邪说”实际上是彼此和相互的。比如非常显然的是，如果有人说他在“新世纪的今天”还相信死后审判（宗教改革后的新教没有“炼狱”的教义—苏兄又一次把部分当整体了）、童女怀孕、死人复活、变水为酒。。。这些超自然的神迹（“肉变饼血变酒”不是每个基督徒都这么相信），那么他要么是在撒谎，“必有卑鄙之目的”（“诛心”如此，也真跟宗教裁判所有得一比了），要么是弱智，被人“忽悠”了还感激涕零，总之，对于苏兄而言，这样的“神棍”信仰正是十足的“异端邪说”了（也许基督徒还应该感激苏兄的“宽容”大肚，至少还给你们这些教徒留了点面子没有象方舟子那样公开成你们为“极毒邪教”么。。。）。但是苏兄不是正“强调着自由思想的高贵和不可侵犯”吗？这个“思想自由”原来竟然不包括数以亿计的基督徒（广义，包括天主教和东正教信徒）的思想？原来苏兄的“宽容”和“思想自由”，只限于自己认同的信仰和理念，对自己不认同的信仰和理念，对所有不信仰苏兄的“主义”和任何有悖于这些主义的信仰和思想，苏兄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之视为迷信、诡辩、谎言。。。--也就是异端邪说，而加以口诛笔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