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上一篇 下一篇

(一)没有年轮的树木——故乡与异乡之间

李慕华


国华:
  还记得那个曾探望过你的女孩淑娴吗?(我曾托她带书给你)。她的母亲童年在东北度过,每逢入冬,总不期然念起北国茫茫的雪原冻土。我也记得你提过的仲良,他的双亲北迁后,每至春分,江南溪柳摆渡总不时入梦。岁月流徙,海外游子眼中,地图上那片跨越赤道热带温带寒带经纬线的秋海棠,自南至北由东而西,尽是魂牵梦萦的所在。
   一位流着蒙古吐默特部落子孙血液的女诗人曾道:“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每逢“风沙起时乡心就起/风沙落时乡心却无处停息/寻觅的云啊流浪的鹰/我的挥手不只是为了呼唤/请让我与你们为侣划遍长空/飞向那历历的关山”。近半世纪的离乱,游子眼底,故乡或只是一个名字,或那名字只有一个记忆。源自风沙来处的女诗人惊叹“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父亲啊母亲/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啊,刺!故乡一个游子诗心,或化为利刺或结为愁肠,交夹着迷惘与失落。回顾鸦片战争以来缠绕不休内忧外患的民族梦魇,辛亥革命、军阀割据、北伐、抗日、内战、文革以来的斑斑烙印,这个盘踞北半球的古老民族,如何自他百年来的巨创疲惫里复苏,以至得以昂首腾跃于今日世界,并从这个世纪迈向新的纪元?
  这一代中国的知识青年,如何面向世界、社会和未来?面对科技、经济、知识高度发展的时代,怎样调整自己的步调、拓展自己的视野?有人留守故园,把握环境提供的种种机会,逐步实现梦想。有人负笈异国,把自己推向知识与文化的冲击下,学习着如何站稳,调校观看事物的正确视镜,然后踏出自己新的一步。
   有人把希望和信仰寄托于一种理想,一旦理想破灭,转而向现实妥协,不再以良知为依归,而以个人利害作出发点,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有人执着理想.有人享乐至上。青年人的人生观逐渐在转变,他们在长期的思考、探索中,尝试为自己找出新路。
  依莲和大伟移民加拿大不到半年,寄回来的相片把你吓一跳。他们全把头剃成流行的“崩”头,比当地居民还要走在时代尖端。你抱怨他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抛弃旧有根源和习俗,首先在外表上改造自己,接着就要忘掉自己是中国人了?你一时无法接受友伴的大幅度转变。他们也许急于向当地文化表认同,作为身分改变的表态,一时搞不清自己的立足点而迷失了?
  异乡生活并不容易,然而向往出国的人数逐年递增。据统计,前赴澳洲的中国大陆自费留学生,八四年二四五人,八六年八七六人,八七、八八年人数倍增。他们不论为何种目的,都得面对沉重的经济压力,每个留学生每年至少要花八、九千澳币。兼职之外要兼顾学业,格外不易。你提起一位同乡,明里为读书,暗里为移民、赚钱,冒然背起行囊,话别妻儿,只身前往澳洲。而美丽的泡沫在残酷的现实下一一破灭。他的语文基础不好,学习或找工作都遭遇困难。极度忧虑下和节衣缩食的结果,有一次令他几乎晕倒街头。
  留学生之中,有为兼职旷课的,有违法全时间工作的,更有透过婚姻移民的,他们或有隐衷,或急于在异地建立一己的生活梦想,以至不问原则了。另外有人咬紧牙关一心向学,要对己、对家、对国有所交待。有人宁回故土滋长,理由可能很简单,因为那是心灵的家,有人要在异地生根,原因可以是复杂的,或为飘渺的梦想,或出于种种无奈,或喜欢全新的挑战,或以为可以逃避荆途……。
  听说近年留学日本又蔚为风尚,其中好些人是一窝风地涌去,动机不纯为念书,有的已决定抛妻弃子,一去不返。若传闻是真,令人担心。
  在美国,一群来自不同地区的中国留学生,常有机会聚在一起聊天、包水饺。尽管捏褶子、收嘴子的方法稍有不同,基本上擀面皮、刮馅子的手势都无甚分别。有时他们吃着饺子、醮着姜丝,兴高采烈地谈论《人生》、《没有航标的河道》、《人到中年》的电影。各人谈起转变中的中国,有令人鼓舞的地方,也有令人忧虑的地方。偏狂的思想若衰淡了,现实的功利又会扭曲实在的人性。大家越过褴褛创伤,憧憬更美好的中国。我认识的一个作家朋友,提起以前留学时,对一个念海洋学的内地留学生,印象甚为深刻。他经常在大学免费的欧陆电影会或听文学的演讲场合遇见她。她挺用功读书,生活简单,不盲目崇拜西方的物质文明,但对人家的文化也有种朴素的好奇。她固有的伦理观、人生观、价值观,面对不同文化的激荡下,往往令她陷入沉思。大伙在一起,说起不同社会的经济体制,有人憧憬消费刺激生产的好处,有人却提出商品化社会种种的弊端。这种场合,她总低下头,好象在想着自己转变中的家国。有时她要独个儿坐一坐,想一想,好再站起来继续走自己的路。
  你信中提起你的学长国才,笔端透着钦佩。“即使在异乡,他依然保持他那独特的作风,不卑不亢,一派从容。他没有土味,也不西化,兼具北国男儿气概和谦谦君子之风。他拿奖学金留学德国,为期两年,因此拼命用功,马不停蹄。课余偶尔在大学图书馆借阅海外的中文杂志。一定是他轩昂的气宇使图书馆主任为之侧目,未交谈前,怎么也猜不着他来自哪个地区。他耍一手好太极,每个清晨总有一些德国同学跟他一块学。他曾当过排球校队选手,乒乓球也玩得极高明。只有在乒乓球桌上,我勉强可以做他厮杀的对手。他研究物理,中国古典文学根底在中文系同学面前可一点也不脸红。女同学崇拜他,他却不屑扮演情场浪子。他尊重感情.对朋友热诚。他的人生目标确定。有一份不容环境左右的定力。”读信至此,不禁莞尔,从那似乎过于夸赞的词语中,我感受到你对学长的敬爱。你无形中为自己刻画了心目中现代知青的一种楷模。他肩负家国的担子,亦感受到时代的脉搏,欲一步步踏向历史的门槛。
  许多人在故乡与异乡之间飘荡,其间有挣扎、幻灭,和幻灭后人生的落实。许多人自沉重的反省中再度建立人生的信念。那正是这个民族在困境里依然生生不息的力量……。
  时至今日,对分散世界各地的炎黄子孙而言,“故乡”有时是相对的名词。我所居住的城市被称为“东方之珠”,东、西文化汇萃和自由贸易的港口。她有密集的高楼大厦,也有美丽的海岛。一个移居欧陆的女作家笔下,那条半山的横街就是她所谓的故乡。一些人,一些笑容,一些姿态,隔着山山水水和种种变化,依然紧系心底。她说,那就是故乡所在了。“中国是龙,她本是龙吐的一颗明珠。在异族的手下发着霓虹的异光。在闪烁的变动间,美丽得有些凄异,象月缺的中秋。”而另一个同样来自这个海岛旅居他乡的女作家,有一天在异地公园游旧货市集时,给一个来自中国的旧皮箱吸引住了。她愕然地站着,无法明白这个皮箱,怎么会越过这许多年月这千万里路,陈旧剥落的出现在巴黎近郊一个小城的一个市集里?她想这个衣箱跋山涉水的一定经历不少事,看过人世间各种啼笑爱憎。或许它仍有好长一段岁月要和另一个走遍天涯的人过活。人与物的关系竟会深切至此。
  今天散居世界各地的炎黄子孙,或多或少都带有飘泊的心境。有人以这海岛为第二故乡,也有人以它为客栈。每逢年节,火车站挤着人山人海的返乡客,他们的担子和袋子全是沉重饱满的。他们以满载而归换取亲友的笑容和个人的满足感。
  越过海峡,是另一个岛屿,多地震多台风多霉雨。有位诗人以那个岛屿为妻子,而以旧大陆为母亲,新大陆为情人。在那多岳的山城里:巴蜀上,他曾从童军长成高中生。而在那斜长的岛上,他也曾抵挡过许多季的风雨。去美洲新大陆的行囊里,他带着一幅旧大陆的地图。密歇根的雪夜,盖提斯堡的花季,他常展视那张地图,如凝视母亲旧照。“和情人约会是缠绵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注定了不会长久”。在新大陆的逍遥游中,他感到对妻子的责任,对母亲深远的怀念,渐行渐重也渐深。“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意义,直到有一天你已经不在中国”。在中国,“天灾,你可以怨中国的天,人祸,你可以骂中国的人。军阀,汉奸,政客,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你可以一个挨一个的骂下去,……”有一天当你不在中国,“中国啊中国,你全身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你满脸的耻辱就是我的耻辱!”那古老的大陆,是“所有母亲的母亲,所有父亲的父亲,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摇篮……”“中国所有的善和中国所有的恶,所有的美丽和所有的丑陋,全在那片土地上和土地下面。上面,是中国的稻和麦,下面,是黄花岗的白骨是岳武穆的白骨是秦桧的白骨或者竟然是黑骨。无论你愿不愿意,将来你也将加入这些。”
  这片古旧大陆,是这个民族文化的母体,你我永远断不了的根,你我永远脱不了的关系。不论善恶美丑荣辱,你我归属于她。不论你身处何方,浪迹到天涯或隐退到海角,她的烙印总在你身上。你的血液里总有长江的歌韵黄河的动律。你可以逃避她,却无法遗忘她。你只能爱她,而爱的方式有千百种。她是今天许多中国人心底纠缠不清的结。我们或令她萎顿,或使她焕发。或亏损、或生发,她都以宽广深沉的怀抱包容我们。
  有时眼看人际间的斗争,民族间的扰攘,国际间的喧哗,似永无休止之日。何处是净土?何处是乐园?
  话说有一群退休的加拿大老人摊开地图,研究地球上哪一个角落最适宜他们安养天年。有些地区太热,有些地区过冷,而多数地方或有烽火遗留的焦味,或有核子武器威胁的恐惧。最后他们决定在福克兰群岛一带终老,那里似乎是被战争和现代化都市遗忘的地方,可以容许他们呼吸一下未被污染的空气,足踏未被战火洗劫的土壤。岂知安顿不久,该岛竟成阿根廷和英国的磨心地。枪炮声终于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听完故事,大伙儿笑出了眼泪,笑后不免感到一阵隐隐的悲哀。古往今来地球上哪一片土地没有疮痍?哪一块土地没有沧海桑田的故事?
  有时我的视野会越过茫茫大地的空间,越过村落市镇、海洋江河、沙漠旷野、丛林山峦之上,自广袤的太空回首人间。那有蔚蓝天色、青翠田野、滋长万物的地球,正是所有人类在宇宙洪荒世界里的故乡。当人类科技发展至可以星际旅行时,地球将成为太空旅客思念的家乡。科幻小说世界里,另一个星球的生物袭击地球时,整个人类是一个安危与共的整体。
  有时我的视野会穿过历史、时间的甬道,自永恒里回首,你我的一生竟是一瞬间的过眼云烟。使徒保罗说:“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人生旅程恍若客旅岁月,这个世界有如客栈,人们无可避免的在故乡与永恒之间寻觅探索,且如候鸟在一定的季候时令,顺应一种神秘的召唤,越过关山水域,飞向一个定点。
  国华,不论春去或秋来,我们不会因季候变幻而改变了肤色,也不会因环境变迁而改换祖先遗传的血液。一方面,我们身为中国人;另一方面,亦同为上帝国度里的子民。这两重身分在我们身上,如溪流之于江河,汇聚而不对垒,且成为生命巨大的动力。上帝赋予我们的两重身分,有其美好而特殊的意义,我们在这身分的根基上,去开展对个人、对他人、对家国、对世界、对万物、对历史的责任,以尽诸般的义。我们对生命与信仰,有当享的份,也有当负的轭,当背的十字架。我们一心系念地上的家乡,却又倾羡天上更美的家乡。
  故乡,不仅是头脑的概念,更是心灵深处无可抗拒的召唤。她亦超越时空,有更广大更深远的意义。她使我们飞越黑夜的大海时,不致迷失方向,直达永恒的彼岸。
                      慕华

信仰之门

版权作者所有,文中观点不代表本站。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