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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渴望雨水的荒漠——个体与实存之间

李慕华


国华:
写这封信给你时,正住友人家里。客厅楼宇落地长窗面西,十里海面远近大小岛屿尽入眼底。风起云涌时,只余一线天光自云隙射向海面,天晴时,可目送落日庄严地沉落岛屿背后,夜晚海面渔火与星光争辉互映。海天把晨夕每一寸动静,忠实地展露眼前。
  透过一段距离,似乎远隔城市的尘烟繁嚣。仔细聆听,附近道路工程的机械电动声、远处浪声、海上船只作业的马达声又隐约可闻,初夏蝉鸣亦在午后自树林清晰传来。似乎远离人群,实际上却更加估量到与人群的距离,与俗世之间的关系。在海天的怀抱里,发觉在静寂中检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如阅读一本书,看到以往所走的崎岖的路、挣扎的轨迹、苦痛的犁沟、泪痕、撕裂过又治愈的心,记起和死亡打过照面,并在深沉的孤寂里,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傍晚翻阅齐克果( Soren Kierkegaard )的日记,尝试窥视这位被视为存在主义先河者个人的心路历程。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但齐克果说:“我在,故我思。”他被称为丹麦的先知,丹麦的苏格拉底,不过他要追随的是耶稣基督。他虽生于十九世纪初叶,却洞悉西方工业社会、普选及议会政治之流弊,反对教会世俗化、庸俗的思想,倡言人类须凭“个人”单独向上帝自作交代,没有集体得救这回事。人若要得救,必须先自己站出来,对他每一种行为单独负责。他智性自幼早熟,思虑过度,深感与常人不同,从小就意识到自身从群众中抛离出来,孑然孤立。及至投身社会,更感独行踽踽,与世格格不入。他常反省自身“存在”的问题,最后势非归结于“与上帝独对”不可。他认为要实实在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必须自内心作深刻的反省。这种内省充满情意内在生命的火花,那正是古今许多建立形而上学的伟大体系的思想家所忽略的。而齐克果要在精神的渊海中探索永恒生命的实在。
一八三五年七月廿九日,他在日记里记录一个人沿海岸来到基尔堡高地。宁谧的傍晚,海洋击奏它深沉与平静的庄严曲。齐克果站在那里,广阔的海面上遇不见一影帆船,天与海相接,海与天相连,他身后生活的喧嚣遂逐渐沉寂,而雀鸟歌唱着晚祷,……海鸥沙哑的叫声唤醒他,让他知道他是孤独地站着。他发觉人生拉到这样的距离,就看不到烦琐的细节,只呈露宽阔粗重的线条,也因此可以自生活的泥淖里脱身,整体地观看每件事物,帮助他对事物不同的了解,使他体认到自己的无知,并能宽恕他人。他的灵魂得以超越眼前生活、感情的羁绊。他发觉他孤独地站在高地凝望大海,被世界所离弃,感到既渺小又伟大。海的力量向他提示自身的渺小,雀鸟安然的飞翔又使他想起若天父不许可,没有一个麻雀能掉在地上。这种经验如同隐花植物,不为众人所注意,只有孤独的造访者才能发现它们。一种立于天地间不卑不亢的和谐经验使他喜悦,他的心在孤独中寻求与万有的主深相契合。
八月一日齐克果在日记里说:“我真正需要的是,在我心中清楚甚么是我该做的,而并非甚么是我该知道的,除非每一件行为之先必须有某种程度的了解。重点是,我要了解自己,了解上帝希望我去做甚么;去发现一个于我为真实的真理,去发现我可以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信念。若去发现那些所谓客观的真理,念通所有哲学体系,并评论出每个体系里不衔接之处——这对我有甚么用呢?……假如我能解释基督教意义,但它对我及我的生命如没有更深一层的意义——这对我有甚么好处呢?假如真理站在我面前,冷冷的裸露着,根本不顾及我是否认得它,使我产生一种惧怕的颤栗而非一种信仰的皈依——这对我有甚么好处呢?我承认理解的必要,并且须通过理解才能了解他人,但是它必须纳入我的生命之内,这是我当前认为最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灵魂渴念的事,犹如非洲荒漠之渴念雨水。这是我需要的,这是我何以痴痴站着的原因,如同一个买了房屋,筹备了家具的男子,却尚未找到他所爱的人来分享他的欢乐与痛苦。……”
  齐克果需要的是能纳入他生命里令他生命燃烧的真理,而不是冷冷裸露着与他毫不相关的真理。他的灵魂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如同关在一个装了弹簧锁的箱子,只要有谁一按那只锁,箱子立即打开。他的灵魂要寻找值得他委身的祭坛,他在日记里写道:“第一件要决定的事,就是寻求,并找到天国。”
  耶稣曾向一大群民众宣讲天国的福音,但他指望的是群众里的个人能回头作“单独的个人”(The solitary individual),来到上帝面前。耶稣进耶利哥城,在拥挤的群众中,对爬到树上观看的税吏长说:“撒该,快下来!今天我必住在你家里。”而他呼召门徒,是一个一个地呼召:“来跟从我吧!”
  上帝不是派遣天使天军传布天国的信息,而是差他独生儿子降世为人,成为有血有肉有爱有光的真理,否则真理无法传达,也无从领受。也因此基督来到世上,来到人心,是令人生命炽热燃烧的真理。
  基督不靠群众作后盾,不要做革命领袖,不要众人拥戴他为王。不向群众妥协,独排众议的耶稣,结果走向十字架,独个被悬挂在天地之间。
  神的国在人心里。
  十字架,是委身的祭坛。耶稣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天天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齐克果选择了他的祭坛,他的心被烧得炽热。
  有的时代,群众有热情、行动,却缺乏冷静的思想和成熟的知识,结果造成狂飚和历史的悲剧。齐克果则抱怨他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知识胜过前代,但没有热情和行动。大家知道当走的路和种种路线,但无人动身。“别人咒骂这个时代为罪恶的时代,我说这是无情的时代。没有一点热情,人们的思想薄得象花边一般弱,时代正象花边女工,可怜得令人不忍正视。”
  齐克果愿意在人生的波涛里做一名泅泳者,而不是岸边的旁观者。他认为必须冒险投入生活之中,冒险到海上扬起自己的声音,而非站在岸边观看别人战斗挣扎。也因此他的信仰是炽热的。他不冷冰冰去证明上帝存在,而是以信心、热情去与上帝沟通。他说:“我们是用崇拜来亲验上帝的存在,而不是用逻辑论据去推证其存在。”“用一条腿站着并证明上帝存在,与用两条腿跪着并感谢他是完全两回事。”理性主义限制人为一个“理性动物”,刮除情感,把人拘限为只能运用一种沟通方式。“人们忘记了存在是何意义,他们一般地把悲怆性认为是属于幻想与情绪,任它被辩证化为虚无,在我们十九世纪的哲学中,悲怆变为丢脸的事。”(情感、热情、悲怆性是齐克果互用的名词)。他为情感失去的地位伸冤。他曾“在无际的欢乐之海及理性的深渊中”,致力寻找一个心灵的港口而惘然。他认为生命的讽刺在于要求理性是从无知开始。苏格拉底说过:“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甚么都不知道。”齐克果认为对自己尚未全然了解,因此他在这层意义上,以最深的敬意,保存自我的人格,去敬拜那未全然认识的上帝。我想起箴言说的:“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认识至圣者,便是聪明。”近乎此意。
  齐克果说:“人仅在信仰中才开始存在。”他认为基督徒应该有“我与上帝”及“上帝与我”的经验。换句话说,上帝不是只供我分析、研究、证明或放弃的对象,而是我可以敬拜、信靠的主。他与我,我与他相遇,发生了亲密的关系,我们称基督为主,为救主。
  齐克果一九四七年日记里,认为做为一个个人(The Individual),他是独个的。独个地面对世界,独个地站在上帝面前。是的,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可以代替你面对世界,面对寂寞,面对死亡,面对上帝。也因此信仰是绝对个人的事。信仰的路是要你单独踏上的,信仰的滋味也得由你亲身去尝受。诗人大卫说:“我的心哪,你曾对耶和华说,你是我的主,我的好处不在你以外。”“你们要尝尝主恩的滋味,便知道他是美善,投靠他的人有福了。”
  国华,你曾独个面对那曾为你降生、为你活在人世、为你挂在十字架上、为你死了、为你埋葬、为你复活的上帝儿子耶稣,作出了信心的抉择,找到实存的意义。每一回重温那在髑髅地与主相遇的经历,是否仍会因着那曾擦亮的火花而震栗?我们每一天都需要擦新这种关系,交会的亮光必照耀我们孤寂的心,照耀我们艰难的生涯,照耀我们周围许多挣扎的灵魂。
圣经说,天国是努力的人进入的。齐克果则说,“一个人不能播种后立即收获。宴席不能始于早晨,而须始于日落。同样在精神世界,必先有段努力工作的时期,然后光明才到来,太阳闪现所有荣光。……这条路引致挣扎,但我将不放弃。”国华,得救不过是成圣之路的起始,上帝并未应许我们人生天色常蓝、花香常漫,它可能荆棘丛生、路窄而崎岖,但上帝却应许生活有力,行路有亮光,作工得息,试炼得恩助,危难有赖,无限的体谅,不死的爱。                      
慕华

信仰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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