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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罪孽的体识

李慕华


 国华:
  写于十一世纪的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译本,我读了大半,背景正值平安王朝贵族社会全盛时期。我诧异作品大量引用了唐诗、礼记、战国策、史记、汉书的典故史实。这个浸润了中国文化,进而创造了属于自己文化的民族,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呢?
  扶桑三岛多火山多地震。去冬,正当我埋首于日本一位女作家描写关于十胜山传奇的长篇小说,新闻正报导北海道十胜山火山于十二月十九日爆发的消息,喷出的火焰和黑烟高达六百五十尺,熔岩把盖着山顶的冰雪溶化,并造成山泥倾泻,山泥冲下二千三百尺的山坡。平常日子里,这个岛国一方面海岸的滔天巨浪终年奔腾不息,另一方面富士山以她恒静的万年雪峰接受她子民的瞻仰,古柏参天的京都恒常以她幽雅之姿让游人倘佯。春雪、淡雪、春雨之后,梅谢了,桃李争艳,樱花嫣红,花下男女老幼载歌载舞。岛国在秋风飒飒中,傍晚北方天空往往出现候鸟群,而晚上星星在清澈的蓝天里闪烁着季节特有的冰冷的亮光,红叶则漫山遍野。十二月东北冰封千里,天地一脉银色。朋友送来日本四季井然的风景月历,让我一览岛国湖光山色。我曾悄悄卷起了京都艳红的秋色,尤其在我亲睹香山的秋叶,栖霞山的枫红之后。京都的血色唤起了大和民族在吾土制造遍野血腥的历史记忆。一个创造了优雅精致文化的民族,同时也是嗜血的民族么?这个民族在战后培养了经济强国的优越感,是否也培养了对人类公义、发自良知的热爱?他们的官员在国外对侵略史实到处作翻案演说,文部省亦藉审改历史教科书而掩饰其罪证。当局以悼念战时英雄的心情去参拜供奉东条英机等战犯的靖国神社——去年初春更有人宣称靖国神社为合理。日军南京大屠杀的惨剧,怎能自历史舞台涂抹?一颗丢在广岛的原子弹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却未令他们痛悔罪行,他们到处放映广岛辐射灾情的影片,强调他们是核子的受害者,搏取世人同情,对导致后果的前因绝口不提。他们朝野岂无良知之士?
  远藤周作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作品《海和毒药》描写战后加油站老板大言不惭地向澡堂里萍水相逢的人谈自己曾在华中杀过中国人的事,并说,他在附近开西服店的人曾是宪兵,在南京干过不少残酷勾当。战后,他们都若无其事地回到和平的日常生活中去了。大和民族缺乏罪的意识么?远藤在此作出了沉痛的反省。
  吾民在无数动乱苦难的岁月里,是否也自反思中觉醒?当别的民族双手沾染这片大地子民无辜的鲜血,这片大地子民的双手有否同样沾染自己无辜百胜的鲜血,并以此夸口自恃?我们是否同样缺乏罪的意识?有谁可以如当日罗马巡抚彼拉多,把无辜的耶稣定罪,并在众人面前洗手表明无辜?
  远藤周作在《架着双拐的人》这篇小说里,描写一个男子当年曾在华中一座小村庄杀死一个无辜的中国年轻农民,他因长期内疚,精神受到压抑,十几年后患了两腿僵直的怪病,只能架着双拐勉强走动。他要医生消除他的病根,告诉他这种罪恶感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医生认为精神分析医生不是神,没有权利宽恕这样的罪行。一个雨天,他把病人打发走。
  面对侵华史迹、凌虐战俘的史实,大和民族敢于正视而不自国内历史课本涂改以表明无事吗?面对民族劫难,吾民能否正视亲手酿制的巨创而觅寻医治?当我们义正词严指责贪官污吏,我们是否清明廉正不存私心?
  我们也许如同远藤笔下那个架着双拐走动寻求医治的人,也许我们两手未沾血腥,然而内心翻腾着自义、怨毒、残暴、贪婪、妒嫉的深井泥污。我们需要正如当年耶稣吩咐瘸子起来行走一样,以致我们能甩掉双拐,跳跃在大地之上。除了上帝,谁人有权利宽恕罪行,消除深沉的罪疚感?有谁能使麻木不仁、以压迫自恃的人知罪、悔罪,为罪、为义、为审判而自责?不论是个人或整个民族,敢于正视历史、创痛、软弱、苦难,必如火浴的凤凰自灰烬中复苏。
  耶稣在十字架上,为那逼迫他钉他十字架的群众祷告:"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耶稣正是以自己的死拆毁了人神中间隔断的墙,并以自己的身体废掉冤仇,成就和睦,使人与神和好,也使人与人和好。当洪涛漫过,大地静息,也许我们会逐渐体识承担大地罪孽、耻辱的沉哀、悲壮,与大地百姓休戚与共的命运,不可割舍的关系。我们会自深心呼喊:中国啊中国,你的病苦就是我的病苦,你的咒诅就是我的咒诅,因为你就是我的血肉,我的心。我们尝识俯身去舔吻这片受创至深并滴过耶稣鲜血的土壤,以泪以汗去灌溉。惟有蒙医治的心灵,才能去到受创的人中给予裹敷的乳香;惟有蒙赦免的心灵,才能会宣告那救赎的福音。
  国华,我们为近处的人祈祷,也为远处的人祈祷。在这静夜里,我们在令我们深刻体识罪孽并蒙受救赎恩典的主面前俯伏,他必使我们生命满了馨香的膏油,并能敷抹这片受创的大地。
                      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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