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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负驮千载的沉钟——痛苦与意义之间
李慕华
国华: 我读过一封来自北方的青年诗人的来信,他认为人生是痛苦的,人生的历程就是痛苦的历程,他打算从痛苦里去寻觅人生的意义并创作出时代的诗篇来。他的作品显出对生死的省思。我相信他的作品会渐渐引起众人的注目的。我惊异一百多年前那个丹麦青年以共鸣的声音回应他说:“人生对我已成苦杯,可是,我却不能不象饮一滴滴迟迟未尽的药水似的饮它。” 丹麦哲人齐克果说:“从死里回来的一个也没有,不哭到世间的一个也没有;无人问你何时赴世间,也无人问你何时别世间。”六十年代诗人白萩在《天空》这首作品里描写:“不自愿的出生/不自愿的死亡/然后他艰难地举枪朝着太空/将天空射杀。”八十年代诗人杨炼在《大雁塔》里则“沉默/岩石坚硬的心/孤独地思考/黑洞洞的嘴唇张开着/朝太阳发出无声的叫喊”。诗人描绘个人存在的痛苦,也描绘整个民族存在的痛苦,态度或抗逆,或坚忍。 “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死亡。”潘晓的心声,说明了一个对人生究竟严肃地去寻索的青年痛苦的呐喊。 现代文学作品里,人们常常藉苦斗挣扎去确定自己的价值,建立自己生命的意义。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描写一个老人经过八十四天出海一无所获,第八十五天与大鱼苦斗,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可被击败。”经过挣扎便明白人生的意义吗?问题虽仍在那里留给读者无尽的沉思,读者对老人这位生命的斗士却是满怀敬意的。 大陆新一代崛起的现代诗人群,自痛苦中萌发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令人惊喜。他们承受痛苦的韧力是惊人的。历史性的灾难,艰难的年代,造就了一代人。他们一方面孤独地寻索真我,一方面投入群体,与群体一同参与和创造那共同的命运,从而自我肯定。他们是反省的一群,在反省中并未孤绝于大地、历史,和周遭同晒一个日头的人群。 他们的反省充满痛苦。北岛说:“冰川纪已过去了,为甚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甚么死海里千帆相竞?”他对苦难充满承载的使命感。“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苦水都注入我心中;”新的机缘带来新的抉择和生命提升的可能。“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痛苦。反省带来新的转机新的希望。“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神的眼睛。”经过种种怀疑、探索、挣扎,是对历史和文化新的承载和前瞻,充满使命感。 江河说:“我就是纪念碑/我的身体叠满了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个人与历史、民族、大地的命运不可分割。“土地的每一道裂痕渐渐地/蔓延到我的脸上,皱纹/在额头上掀动着苦闷的波浪”。他一面省思自我的存在,一面寻索与群体的关系。“我/裸体来到世界/为了暴露/为了单纯和新鲜/在辽阔的沙滩上——和所有的人——/一同晒晒太阳。”他说:“让我们和更多的人一块儿走吧/祖先在风中诉说着青葱的愿望/血液在身体里温暖地流着,在太阳下欢跃。” 杨炼说:“我是痛苦。我听到草根被切割时发出呻吟/我的心随着黑色的波涛/翻滚、颤栗”他的痛苦和希望,与大地脉搏息息相关。他要和群体织出理想,耕出未来。他宣称“为向天空自由伸展,我们绝不离开大地。”他在《大雁塔》里塑造的痛苦形象令人震惧:“我被固定在这里/已经千年/在中国/古老的都城/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面对无边无际的黄色土地/我被固定在这里/山峰似的一动不动/墓碑似的一动不动/记录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漫长的岁月里/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象成千上万被鞭子驱使的农民中的一个/寒冷的风撕裂了我的皮肤/夜晚窒息着我的呼吸/我被迫站在这里/守卫天空、守卫大地/守卫着自己被践踏、被凌辱的命运”。“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沉重得象一块铝,……”。透过大雁塔的形象诗人描绘出自身对民族的痛苦和历史的重压巨大的承载能量。诗人认为他的诗是从这片土地深处,这座历史和文化的黄金树林间,缓缓长出来的。 这些诗人从人生、历史的反省,和创作的实践中,去寻求生命存在更高的意义和价值。 对于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实现,维也纳心理学家法兰克(V.E.Frankl)建议:除了有机会付出。参与创造他周围的世界,并有机会接纳周围世界对他的付出所作的反应。人们通过“付出——接纳”的历程,去感受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如果你的工作职业可以达至上述目的,那是一个理想。 若要实现创作方面的价值,我们可以为自己达成一些目标或使命,参与一些创作性的工作,发挥所长,并从事写作、绘画或雕刻等富创意的活动。潘晓不甘心社会把她看成无足轻重的人;于是“我要用我的作品来表明我的存在。我拚命地抓住这唯一的精神支柱,就象在要把我吞没的大海里死死抓住一叶小舟……”。创作成为她肯定自我实现自我的途径,仿佛是她人生汪洋中的一个安全岛。 除了透过实践创作方面的价值,法兰克认为我们也可以透过实现经验方面的价值去感悟生命的意义。他特别提到爱。经验到人世间的真、善、美、和爱,使我们能在种种缺憾中去肯定人生。欣赏音乐、舞蹈、雕刻、绘画之美,阅读好书之外,能与知己上天下地的畅谈,体验亲情之爱,更主动去安慰、鼓励受苦的人。 纵使我们落入极大困境,甚至创作活动被剥夺,个人经验不足以赋与生命任何意义价值,我们仍可以透过面对诸般限制及苦难去肯定生命。法兰克归类为态度方面的价值。我想起一位女作家说的:“在生命高潮的波峰,享受它。在生命低潮的波谷,忍受它。享受生命,使我感到自己的幸运,忍受生命,使我了解自己的韧度。” 法兰克认为存在主义的中心要旨是:“生活就是受苦,继续存在,就是在痛苦中找出它的意义。如果人生有目的的话,那么它的受苦与死亡,也必须是有目的的。”他引用尼采的话:“人若有一个为甚么而活的理由,就能忍受任何怎样活法的问题。”我们从工作和人生乐趣找寻意义之外,还要发挥我们受苦的潜能,从中觅寻意义。 我们若以找寻快乐为人生目的,我们势必增加更多的不快,为自己制造以不快为耻的心理负担。接纳实况,承担自己的十字架,勇敢面对痛苦、厄运,自重自爱,我们就把生命意义推至更高层次。人的尊严和自由,并不为外在生存处境所困锁。塑造我们的是明天,我们必须对生命有盼望,相信它并非荒谬的笑话。这也是大陆八十年代崛起的现代诗人作品中所表现的一种精神面貌。 耶稣正是走上各各他髑髅地,亲身挂在十字架上,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他在十字架上为人类诠释了痛苦至广至大至深至远的意义。每当我们默想他的痛苦,并愿舍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来跟随他,我们的生命意义亦必推至更高层次。一方面我们不放弃个人的十字架,一方面与群体共负一轭,承担命运的挑战和历史责任,我们的痛苦就转化为至深的抚慰。主的创伤是我们灵魂的膏油。世上没有一种痛苦带来如斯的医治和救赎,他的血泉恩膏为人心的赤地荒原带来了绿洲。 大陆四十年代的一些诗人作品里对忍受痛苦和负重者的形象有不同角度的描绘。郑敏认为痛苦、斗争、忍受都是生命美和力的表征。 沉默,沉默,沉默 象树木无言地把茂绿舍弃, 在地壳下忍受黑暗和压挤 只有当痛苦深深浸透了身体, 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 对“人力车夫”,诗人描写他的腿,在这痛苦的世界上奔跑,好象不会停留的水。他的姿态好象没有痛苦,因为痛苦早已昏睡,她敬佩在时间里仍能屹立的人,认为“他是这古老土地的坚忍的化身。”诗人对负重者敬重有加。她描写“马”:“无尽道路从它的脚下伸展,/白日里踏着栈道,餐着荒凉,/入暮又被驱入街上的狭窄。”马的道路很艰苦,“也许它知道那身后的执鞭者/在人生里却忍受更冷酷的鞭策,/所以它崛起劲肌,从不吐呻吟/载着过重的负担,默默前行。” 袁可嘉在《沉钟》里,更以负驮三千载的沉钟自许,这种忍受痛苦的动力,包容八方风雨的胸襟,正是中华民族在时间里仍能屹立的原因。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当我想到我是这个民族的一分子,如涓滴细流之于滔滔江河,我就满怀感激。我们无法推拒生之苦,正如我们的祖先一样。我们的祖先如何承载他们的生命,我们照样如何承载我们的生命。他们如何在种种缺憾有限之中,善用自己已经拥有的条件与资源,为自己为后代缔造了历史与文化的奇迹,照样我们仍然可以竭力把握这个世界给予的机会和挑战,使生命活得更有意义,与群体共同缔造我们的未来。我们要相信大地亦然在我们脚下承载着我们,天空从未陷落而不给予我们仰望和希望!每天清晨,阳光依然自东方升起。诗人芒克说:“太阳把它的血液/输给了垂危的大地/它使大地的躯体里/开始流动阳光”。 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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