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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是追寻的追寻——理想与现实之间

李慕华


国华:
  你翻阅当年在《中国青年》杂志引起广泛讨论的文章:《人生的意义究竟是甚么?》想一块儿讨论。你发觉你周围的同学、朋友仍发出类似的问题。作者潘晓,当年廿三岁,现在也该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了。我常想,她今天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又如何呢?当时她给编辑同志的来信这么说:
  “我今年廿三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经不复存在,我似乎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反顾我走过来的路,是一段由紫红到发白的历程;一段由希望到失望、绝望的历程;一段思想的长河起于无私的源头而最终以自我为归宿的历程。”
  她曾对人生充满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为谁活着,怎样做人》这本小册子把她给迷住了,并形成她对人生最初最美好的看法:人活着,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人活着,就应该有一个崇高的信念,在人民需要的时候就是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她陶醉在一种献身的激情之中,在日记里大段大段地写着光芒四射的语言,甚至一言一行都模仿着英雄的样子。
  可是,随着她的成长,她眼睛看到的现实面总和头脑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锐的矛盾,常隐隐感到痛苦。她进入小学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开始,尔后愈演愈烈。她感到周围世界并不象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她学会把眼睛闭上,躲避自己的心灵世界里。可是,生活的打击却源源扑来,她对生命的信仰一再受挫。有一次她犯了一点过失,她的一个好友竟把她说的知心话全都悄悄写成材料上报了领导……
这是一个满怀热情、理想的青年的幻灭。其实今天成长的一代仍不断发出当年潘晓对人生的诘问,而且在理想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摆荡,或感受自高空跌向地面的虚空、绝望和痛苦。也许今天更多的是现实主义者,走向另一种极端。
  人生里处处充满矛盾对立的现象,我们又如何自种种矛盾对立中去寻求统一和谐呢?狄更斯的名著小说《双城记》里的序言说: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那是一个智慧的时代,也是愚昧的时代;那是一个信仰的时代,也是怀疑的时代;那是一个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那是一个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我门面前一无所缺,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一同迈向天堂,我们一同迈向相反的地方——简单来说,那个时代就象现在这个时代……”
  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吧。如果我们不被人生片面的现象所惑,或许会发掘人生更丰富的内涵出来。人生多层的面貌得由我们亲自去撕开,他的广度、深度得由我们亲身去测度。廿三岁的潘晓看人生是个旅程,她尚有一大段路要走,整体的画面尚未清晰,竟似乎已走到尽头。她为自己的历程下定论:“由紫红到灰白”,“由希望到失望、绝望”……。
  基督教信仰看人生也是个“旅程”。既是旅程,就不是消极坐等天国的车站。既是旅程,就有目的,那目的赋予人生以意义,是我们今世努力、追寻、奋斗、耕耘的动力。有远象有目的的人生,必不甘于庸碌度日,不为现实的困难和打击而退缩或封闭自己。存在意义与否,不在眼前的成败得失,而是将来的目的地,那是使徒保罗能够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原因,是他能放下各样重担,脱去缠累的罪,存心忍耐,奔那摆在前头的路程的原因,也是耶稣能轻看羞辱,忍受十字架的苦难的原因。保罗说,“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这是保罗何以“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致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的因由。保罗相信枯木能滋生出新芽,在困境中看到出路,在绝望中看到生机。人生的绘图有时需要从整体去看,灰黯色调,和鲜艳的色调竟是不可少的配搭,显出协调。欢笑、悲愁、困恼、希望交织成一幅多彩的图案。
  人生面貌,需要不同角度作多面的观察。
  有一回我在阴雨天搭飞机。飞机穿过云层,直上万尺高空,我发觉竟处身于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世界。原来在地面我们被眼前的视界所限,然而信心的眼睛却穿越云层看到暗蓝的的天空和太阳!
  潘晓回顾廿三岁走过的旅程,是“由紫红到灰白的历程”,而经过周而复始春去冬来、冬去春来的日子,她人生的绘面可有增添了好些色彩?人性令她失望,也许她并未放弃再去相信。她人生的壮志或消沉一时,但她仍昂扬着无限斗志。她一再追寻,如虔诚不屈的觅道者,要寻觅人生终极的意义。
  “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我观察着人们。我请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初出茅庐的青年,兢兢业业的师傅,起早摸黑的社员……可没有一个答案使我满意。如说为革命,显得太空,……说是名吧,未免离一般人太远,……如说为人类吧,却又和现实联系不起来……如说为吃喝玩乐,可生出来光着身子,死去带着一副皮囊,不过到世上来走一遭,也没甚么意思。有许多人劝我何必苦思冥想,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很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样活得挺好吗?可我不行,人生、意义,这些字眼,不时在我脑海里翻滚,仿佛脖子上套着绳索,逼我立刻选择。”
   “我求助于人类智慧的宝库——拼命看书,希望从那里得到安慰和解答……。可是,看书并没有使我从苦恼中得到解脱。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呀,使劲地想,苦苦地想。慢慢的,我平静了,冷漠了。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甚么忘我高尚的人。……请问所有堂皇的圣人、博识的学者、尊贵的教师、可敬的宣传家们,要是他们敢于正视自己,我敢说又有几个能逃脱为私欲而斗争这个规律呢?过去,我曾那么狂热地相信过‘人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正如无数追寻理想、献身于崇高信念者一样,并未估计到人性里的暗流和阻力。并且如无数失望受挫的人一样,“一方面我谴责这个庸俗的现实;另一方面我又随波逐流。” “我也是人。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是一个合理的人,就象所有的人都是合理的一样。我也挣工资,我也计较奖金,我也学会了奉承,学会了说假话……我内心很痛苦……”“当然,我不甘心浑浑噩噩、吃喝玩乐了此一生。……”她想逆流而上,再去碰触心目中的理想。但是——“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地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死亡。”
  我想起现代诗人周梦蝶的《逍遥游》第四段: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云倦,有风扶着
    风倦了,有海扶着
    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这是忠实探索人生意义者的心声。巴斯葛(Pascal)也有类似的感叹:“我们航游于广茫中,永远在无常中漂泊,从一处被追赶到另一处……我们如焚地热望找到一处坚实和绝对稳固的立脚点,好在其上建一个伸到永恒的塔。但我们的地基却在我们下面全然崩裂,地向我们开出一道深渊。”阿基米德说过,假如他可以在地球以外找到一点,叫他可以稳站其上,他可以将地球,从这里推到那里。人生的立脚点又何处觅寻呢?潘晓在她的信里,充分表露了她徘徊于追寻与幻灭、理想与现实间的焦虑、仿惶、无奈、无助。巴斯葛感受到地陷的震惊,周梦蝶则梦见天坠的震撼。他在《囚》里写道:
    总在梦里梦见天坠
    梦见千指与千目网罟般落下来
    而泥泞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着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
  潘晓的路越走越窄,周梦蝶的路则越走越泥泞,越走越坎坷,挣扎的过程同样是痛苦的。他惧怕天的审判,却仍朝人性的黑井走去。那黑井,有蛇与禁果,有人的欲望与兽性,有感情沸腾的孔道,那黑井嘶喊着,直要他下坠又下坠……。
  人若要靠自己重新建立生命的意义,他或许必须重新会面对哲学家康德所提的四个问题:我是谁?我能够知道些甚么?我应该作甚么?我可以有甚么盼望?在康德看来,这四个问题是历代以来一切哲学问题的总结,这些问题,古希腊的哲学家问过、追寻过、幻灭过,今人亦然。周梦蝶说: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有许多人劝我何必苦思冥想,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很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样活得挺好吗?可我不行,……”潘晓说。
戴尔瓦沙门( Dale Wasserman )的舞台剧《拉曼查的武士》里,扮演公爵的囚犯说:“一个人应该要认清人生,人生是怎样,便怎样!”激起塞万提斯的反省、辩护——不能向现实妥协,不能把人生看成怎样便怎样。带出了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主题:
    去梦那不可能的梦,
    去攻那不倒的恶魔,
    去忍那无尽的哀愁,
    去闯勇者怕闯之方。
    
愿攻尽那荒诞大千,
    去找那真挚爱心,
    再奔,无论力尽与筋疲,
    要采茫茫尽处的星
    
……………………………
愿世间,就此变得更好,
    即使被误解而满披创伤,
    仍鼓一息尚存之勇,
    去追寻那茫茫尽处的星。
  现代诗人白萩笔下的“雁”,有同样的精神:
    我们仍然活着。仍然要飞行
    在无边际的天空
    地平线长久在远处退缩地引逗着我们
    活着。不断地追逐
    感觉它已接近而抬眼还那么远离
    天空还是我们祖先飞过的天空
    广大虚无如一句不变的叮咛
    我们还是如祖先的翅膀。鼓在风上
    继续一个意志陷入一个不完的魇梦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星和要追逐的地平线。拉曼查的武士“愿世间就变得更好”。中国廿年代诗人徐志摩一生追求美、自由和爱,潘晓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他们的世界里美好的理想似乎和现实对立,但理想或梦想和现实没有丝毫牵连吗?他们能否意识到潜意识里那不可能的梦正引向实体真相?他们能否明白那超越的美善性的指向?人凭己力,又能否达至终极理想?我们需要承认人的限制,并向至高的价值呼喊。
  不问生命缴械而又勇于投身生命洪流者总教我敬佩。他幻灭又再追寻。他生存,而又要求超越。问题是:“云倦了,有风扶着/风倦了,有海扶着/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国华,“我们信,乃是在一切不弃与限制中,仍敢于相信明天会比今日更好……”我们不甘心放弃,因为耶稣已战胜罪和死的权势,他使我们在暴风雨的夜里,仍能无惧地飞行于大海上。我们相信人性的腐木中能滋长美善来,所以我们永不放弃,要挣脱种种限制创造更丰盛的生命。我们踏实的在现实的土地上活着;祈愿“上帝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信仰不只是内在的信念,也是外在的态度,落实于社群生活中。我们没有恶势力必然得逞的宿命观,因为这个世界是属于上帝的,每个失败都是一个邀请,邀请我们再重头来过,因为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尝试的历程,以致每时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可能。我们竭力追求,希望更近目标一步,无惧于自己的软弱、无知和挫败的可能。若生命操纵于命运、至高权力属于恶者,我们人生历程一切的努力就只是一出闹剧,垂死的挣扎而已。
  云倦了,有风扶着。风倦了,有海扶着。海倦了呢?堤倦了呢?我不断思索着……啊,大地扶着呢!
                       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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