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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挚爱中复活

yage(感谢著者授权)

  
  基督教爱的诫命第一是“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你的上帝”。其次是“爱人如己”。再没有比这两条诫命更大的了。(《马可福音》12:29—31)卡尔.巴特说:“只要基督教之爱登场,立即便开始它与另一种爱之间的论争,而且这论争从此便一直持续下去。”[1]基督教的爱上帝、爱人如己的诫命对于有基督信仰的人来说之所以能够,并非是一蹴而就。真正的爱上帝尤其是爱人如己并不是释罪后的轻松。挚爱不是让人感到轻松,相反,是让人有了更大的重负。这是十字架上的爱,爱上帝及爱人如己就是背上十字架的重负跟随上帝,只不过十字架上的再不是罪而是爱。
  挚爱之所以是重负而且让人背负艰难,首先在于俯就的困难。挚爱是充满爱意的俯就。它的意义如舍勒说的在于爱本身,而不是占有爱的对象。这对于人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卡尔.巴特说,无论是欲爱还是挚爱,都没有寓于一种人的天性本身中的可能性之内。[2]但是,挚爱总是显得比欲爱更难。因为,你可能发现你所奉献的对象是卑鄙的、下贱的,他根本不会因为爱而改变。这是人在挚爱前的大困惑。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以其“残酷的天才”展示灵与肉的交战,将基督与人置于对立的立场相互辩驳,以达到代表着神圣和不可避免的东西。《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的困惑是人在挚爱面前很难跨越的一个障碍。伊凡在与阿廖沙的对话中,以自己的头脑是欧几里得式的、世俗的为由拒绝思考有没有上帝这个问题,他认为这个问题对于生来只有三维空间概念的头脑来说完全是力不胜任的。他对基督教的“爱人如己”的诫命提出了质疑:
  我始终不明白,怎么能爱自己亲近的人。依我看,就是不可能爱关系亲近的人。有一次我在什么地方读了《好心的约翰》这个故事,约翰是位圣徒。有一次他家里来了一位又饿又冷的过路人,请求给他暖和暖和,他就跟那过路人一起躲到床上,搂着他朝他的嘴里呼气,而那人的跑马因为患了一种可怕的疾病正在溃烂。我坚信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勉强的动机,出于一种受义务硬性规定的爱,出于一种强迫自己赎罪的动机。若要爱一个人,就得让他躲起来,否则,只要他一露脸——爱也就消失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笔记本中记下了类似的困惑,他说:“要想按照基督的遗训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这是不可能的。人生在世的法则不允许这样做。”[4]陀思妥耶夫认为践履基督遗训是在追求一种与自己天性相对立的最高理想。爱人如己是完全是奉献爱,但是人却往往象丽莎的母亲自我谴责说的是一个需要报酬的工作者,要求取得代价和以爱来报答爱。
  人生在世法则的阻遏不仅来于伊凡说的世俗的头脑无法接受上帝的世界,还来于现世恶的挑战。耶稣说:不要与恶人作对,“当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马太福音》5:44)对于个体出于情怀宽恕自己的仇敌这也许是不难的,但假如面对的是整个现世恶呢?恶不是在历史中一直在膨胀,有增无减速吗?上帝的力量在哪?爱的力量在哪呢?提出这样的问题并要求上帝解决现世恶当然属天真想法,会陷入实用主义的信仰误区,但现世恶确实会带来信仰危机。陀思妥耶夫斯基表述过对信仰怀疑与现世恶的关系:
  人只有一种状态是命中注定的:他心灵的氛围是天和地的融合。人是多么不守规矩的孩童;精神本性的规律被破坏了……我觉得我们的世界是沾染了邪念的天上神灵的炼狱。我觉得,当今世界是具有消极的意义,因而崇高的、优雅的高风亮节成了讽刺。如果有人进入这幅图画,和整体的印象与思想不协调,总之,完全无关紧要的人,那么结果将会如何?画面被毁坏了,存在便不可能了!
  可是,眼看宇宙在一层粗糙的表皮裹下受苦受难,明明知道只要意志的一次进发便能将它打破并与永恒完全融合,了解这一切并作为卑微的创造物而存在……太可怕了。[5]
  基督教的爱并不是在宁静与幸福中登场,而是痛苦的纠缠。耶稣说过:“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马太福音》10:34)“动刀兵”主要是将人的内心变成交战场。其中一个内容就是爱与恶的交战。爱如果无法承负现世恶的话,爱将不是背负十字架的爱。“在苦难中去爱”,陀思妥耶夫恰切地说出了基督教爱的方式。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在痛苦中去爱首先要战胜的是“理性的狡计诱惑”。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为例详细分析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怎样想以启蒙理性解决现世恶而陷入犯罪的不幸,最终在爱中复活的过程。[6]
  《罪与罚》中充满的是无辜者的不幸:索尼娅面对父亲失业、继母病魔缠身、弟妹不得温饱只得出卖肉体来养活家人;索尼亚的父亲在一次酒后被马车辗死;拉斯柯尔尼科夫为维持他的学业狠心地将女儿嫁给狠毒的律师卢仁。法律系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身处这样一个无辜者不幸的时代以启蒙理性的原则将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平凡的人,只能无辜爱罪;一类是超人,是倾于破坏还被称做是人类恩人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看到:“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象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带上桂冠,以后又被称做人类的恩主。”[7]出于实践他的超人理论,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但这一由历史理性推出的杀人逻辑和行为带给他的却不是桂冠,而是无尽的精神折磨。他甚至觉得爱心都是一种累赘:“如果我孤身一人,谁也不爱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那该多好!”[8]
  但是,基督教爱的登场使历史理性造成的邪恶无所逃遁。同样是苦难处境、同样是孤苦无助的索尼亚,以自己承担无辜受苦的坚定情怀与拉斯可尔尼科夫共同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她有着历难者基督的类似特征。基督降临尘世、代世人受苦、被钉十字架,最后才从死中复活。索尼亚生于一小官吏之家,16岁就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以出卖肉体来挣养活家里几口的面包。她不曾得到过世人的爱,但她凭基督的爱活着,并以爱拯救了拉斯柯尔尼科夫。
  索尼亚爱的感化在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是来得如此的艰难,但又是如此的美好。爱“像火花似的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燃烧起来,突然像一场大火烧遍了他的全身。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的一切立刻软化了,他泪如雨下。他怎么站着,就怎么扑倒在地上……他跪在广场中心,趴在地上,怀着快乐和幸福吻了吻这片肮脏的土地。”[9]
  基督教的爱的神奇就是如此,它不是借理性,也不是借本然欲爱,更不是盲目强求世人接受,它以软弱无依的姿态突入此世,借爱本身让痛苦无助的在世个体有了紧紧与上帝偎依的感觉——回家的感觉。拉斯柯尔尼科夫复活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开枪自杀了,但放高利贷的还在照样放高利贷、卢仁还照样是世侩的卢仁。但如果邪恶是源于内心,爱的力量不是能让人的生命更为充实吗?现世恶不会因为爱而消失,但在爱的面前,恶便是虚无。
  基督教的爱不是接受恶,也不是无条件地忍受恶。但基督教的爱必须跨过恶的障碍才能以爱承负恶。爱是突入此世,此世的个体在不断地受苦中生成爱,突入与生成是双向的运动,唯此才有最后的新生与复活。托尔斯泰《复活》中聂赫留朵夫的复活之路即是见证。
  聂赫留朵夫的性格经历了纯洁——堕落——复活三个阶段。最初他是一个大学生,受到了斯宾塞《社会静力学》“土地不能私有”理论的影响,不仅把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土地分送给了农民,而且还对此撰写论文。后在姑姑家认识了玛丝洛娃并对之产生了纯洁的爱情。
  聂赫留朵夫之所以能保持自己纯洁的原因,托尔斯泰是用人性与兽性的斗争来加以解释的。聂赫留朵夫经常用灵魂的大扫除的方法,清除灵魂中一些在他看来是恶的念头。但是,这种以本然生命中对于善的天然倾向感能抗住现实中恶的涛涛洪流吗?托尔斯泰回答:不能。聂赫留朵夫进入彼得堡当禁卫军后,挥金如土、喝酒、打牌、玩女人的军官生活马上把他给腐化了。在第二次到姑姑家时诱奸玛丝洛娃后,扔下一百卢布就逃之夭夭,并马上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小说开头交待他与首席贵族的妻子和富家小姐同时保持着恋情,表明他已经习惯了不道德的生活。
  在法庭上遇到十年不见的玛丝洛娃后,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他的复活。他的复活与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异常艰难。上帝的突入同样使他的灵魂成为爱与恶的诱惑者的交战场。他想与玛丝洛娃结婚,但“诱惑者”马上在心里阻挠他,于是他祷告:“主啊,帮助我,教导我,到我的心里住下吧,清除我心中的一切污垢吧!。”果然,正如耶稣说的:“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马太福音》7:7)聂赫留朵夫:
  他身子里面的上帝已经在他的意识里醒来。他体会到自己跟上帝同在,于是不但感到了自由,生命的丰富和快乐,而且感到了正直的全部力量。凡是人所能做的一切最好的事情,他觉得自己都能做。他对自己说着这些话,说啊说的,他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好的和坏的泪水:说它是好的眼泪,那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沉睡了多年的精神的人一旦醒过来,他流下了欢喜的眼泪;说它是坏的泪水,那是因为这眼泪又是自己被自己的善良所感到而自怜自爱的眼泪。
  但是,对于聂赫留朵夫来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复活。为什么呢?难道上帝不是已经驻在了聂赫留朵夫的心里吗?当聂赫留朵夫又动摇时,上帝不是在他的灵魂里响应吗?托尔斯泰为什么要让他看了“福音书”接受了里面的信条才是真是的复活呢?
  在聂赫留朵夫的初步觉醒中,他想将基督教的爱与欲爱调和或是把基督教的爱与欲爱等同。聂赫留朵夫的这一次与原先他常用的“灵魂的扫除”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差异只在于强度不同而已。精神的人的苏醒只不过是借了上帝的名而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善良”——本然生命中的善性。他没有理解要“出于爱”“爱人如己”的真实意义。他以为有爱就必定有回爱。在第一次探监时,他就以为玛丝洛娃看见他会高兴、会感动、会恢复为原来那个纯洁的卡秋莎。他想与玛丝洛娃结婚的意图在于“为自己赎罪”。玛丝洛娃一语揭穿他的爱的为己性:“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这种爱是让玛丝洛娃觉得那样的讨厌,以致于见都不想见到他。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背起十字架,有的只是想早早赎罪而获得轻松的急迫心情。
  从世俗道德的角度来说,聂赫留朵夫的行为超出了同时代的道德水平,他的高尚到了让上流社会难以忍受的程度。但上帝却好象借玛丝洛娃给了他沉重的一击。“精神的人”的价值在聂赫留朵夫的心里再大也无法让上帝眼中无辜的玛丝洛娃接受他的结婚请求。玛丝洛娃问及聂赫留朵夫为什么要和她结婚时,聂赫留朵夫回答说:“我觉得我应该在上帝面前这样做。”而玛丝洛娃拒绝出于理性动机的这一行为。
  聂赫留朵夫并没有得到玛丝洛娃,而是在随后的彼得堡上访、农村之行、西伯利亚之行面对了一个充满恶的社会。欲爱与恶是基督教的爱在人的心里生成的两大障碍。聂赫留朵夫极力地想以理性分析恶并提出解决方案。但最终却只有在《圣经》中才能寻求到解答。读了福音书后,“聂赫留朵夫才明白,社会和一般秩序所以能存在,并不是因为有那些合法的罪犯在审判和惩罚别人,却是因为尽管有这种腐败现象,然而人们仍旧在相怜相爱。”这才是基督教爱的真谛,是“尽管如此、仍旧相爱”的挚爱。基督教的爱不接受世俗的任何调和,但仍旧在此世以充满爱意的姿态而活。
  聂赫留朵夫在《马太福音》里找到了应遵行的五条诫律:禁发怒、禁奸淫、禁起誓、要忍让、要爱仇敌。他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找不到的答案,就在于基督对彼得说的那一段话:要无数次地饶恕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无罪的人,可以惩罚或者纠正别人。有此领悟,聂赫留朵夫才真正地复活了。
  从这天晚上起,对聂赫留朵夫来说,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样说倒不是因为他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而是因为从这个时候起,他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对他来说都取得了一种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
  其实“无数次地饶恕人”和“世界上没有一个无罪的人”之间跟本没有因果的关系。它们之间的关系仅在于基督教爱的突入。基督教的爱要求饶恕他人,不仅是因为他人是罪人,更重要的是因为饶恕人的人也是罪人。在罪中爱人才更显爱的意义,才更显爱是任何此世的肉身都可承受的。爱源于上帝而突入罪身,罪身带着罪生成爱,这是双向运动,也是舍勒说的爱的回返运动。K.巴特说过:人怀着基督之爱,才能够“到达他曾经以欲爱之爱想要到达而未能到达的所在。”“由于我以基督教方式爱着,我便已经达到目标,我便已经找到自我,只有当我怀着意图和为了达到返回自我的目标,而以基督教方式去爱的时候,我才可能重新失去自我。”[10]聂赫留朵夫开始全新的生活并不是意味着无罪的生活,而是他摆脱了想以结婚的方式赎罪的旧我,而且他把个我感觉到的爱与上帝的爱同一,找到了爱的家。与那些“自己有罪还想纠正罪恶的人”相比,他获得了新生,得到了爱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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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卡尔.巴特:《教会教义学》(精选本),P305。
  [2]卡尔.巴特:《教会教义学》(精选本),P313。
  [3]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P286—289,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4]转引格罗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传》,P403,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
  [5]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P3,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
  [6]参刘小枫:《拯救与逍遥》,P246—249。
  [7]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P364,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8]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P692。
  [9]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P699。
  [10] K.巴特:《教会教义学》(精选本),P325。
  
  原发于基督教联盟论坛(http://bbs.GODoor.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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