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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入为主」还是「先入,为主」?
陈耀南
一.信仰蹉跎四十年 受了洗,很多人问我:「是不是最近有甚么大起大落,所以大彻大悟?」其实,同样悟道,有人是千回百折,有人是直上青云;有人从圣经《罗马书》反省自己,有人从《传道书》感悟世界;有人甚么书也不读,直到在人生战场上大输特输。 其实已经输了四十年的光阴。十五岁领到圣经函授学校毕业证书,五十五岁才在澳洲悉尼受浸。羊圈之外,在边缘地带徘徊了当日以色列人在西奈半岛的年数。 当然,有朋友安慰我:「神总有他的计划。三十三年的教师生涯,总算是一个准备。」另外有些人又会说:「你们念中国文化的人有时比较难信。孔孟的主张、老庄的学说、佛陀的教义,都会阻碍,都会代替。」那么对我来说,中国的文史哲学究竟是消极性的「先入为主」,抑或是积极性的「先入,为主」?二.宇宙大谜谁可解?不错,孔子的名言:「未知生,焉知死」,现实问题比灵魂身后的事更为逼切。庄子齐物论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聪明的隐士,逍遥无为,任何严肃问题都懒得处理。可惜不是人人都甘做驼鸟,生死寿夭的问题,吉凶祸福的奥秘,是非成败的关键,万千年来亿万人都在寻找。于是许多东方人就走向佛家。佛家的解答是「恒河沙数的因缘和合」。不过这样的无穷后退,等于没有解答。甚么是最高的「第一义」?甚么是最后的「究竟因」?诸天的日月星辰,大地的山河动植,《文心雕龙》所谓「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电脑也有设计者,人脑是谁去设计?年前在香港做无聊的「太空人」,跑进尖沙咀太空馆,偶然看到电影院墙壁上一句爱因斯坦的话:「宇宙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宇宙竟然如此可思可议。」是的,森罗万象,如此神奇;而人又神奇地有能力去理解其中的一鳞半爪。宇宙怎样形成?智慧如何发生?无神论者实在是无法自圆其说, 不可知论者实在是自我逃避。或有人说:「劳动创造文明」;蜜蜂、蚂蚁集体劳动了不知几万年,至今还是那个样子。最重要的是:人类为甚么有同然而独具的价值自觉心?三.道德根源何处寻?提起「自觉心」,就想起孔子。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仁孟义把人类的道德良知发挥得十分精彩。在儒家文化中陶冶成长的人,常常觉得「有良心就够了」;于是,几十年来我也以此婉拒、逃避了许多基督徒朋友的好意。 单靠良心够不够呢?良心又从何而来呢?身边的「好人」之间、历史上的好人之间——譬如北宋那班纷纷卷入党争的理学家、政治家、大文豪之间吧,为甚么常常互相憎恨,彼此斗个半死?孟子说得好:「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尽了良心,就体现了人性、就明白了天道;那么,「天」究竟是甚么呢?齐宣王自认又爱好钱财,又喜打架、又贪恋女色,大概借此挡住孟子的噜苏吧;孟子聪明地引导他说:这一切都不要紧,人都是这样,只要推己及人,办好政治,让老百姓各方面都得到合理的满足,便是仁圣之君了。 问题是:没有行仁政的意愿,没有为人君的机会,而偏偏贪财好色、撩是斗非,怎么办?四.不忧不惧谈何易做了三十三年老师了。学位与年资似乎日高,「千年道行一朝丧」的惶惑与恐惧,其实也与时俱烈。钢线离开平地越高,一旦失足的惩罚就必然更重,而自己真的从小就容易扭伤脚踝。又做不到某些行家那么聪明地预先嘲笑耶稣、孔孟,以佻脱自喜来自高自保。孔子说自己到了七十岁才「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卫灵》)孔子最好的学生,每天好几次反省自己的曾子,到死前一刻才庆幸地慨叹:从此可以避免罪恶的纠缠了。连大圣大贤,都几十年来如此艰苦挣扎,何况容易扭伤足踝的自己呢?一旦有甚么差错,痛的「亲者」可能其实不多,快的「仇者」一定突然不少。人到中年,才偶然发现,保罗在罗马书七章的话:「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是如此坦白真诚,语语皆如暮鼓晨钟,警人心魄! 五.思维何以佛无缘因为教学的需要和自己对哲学问题的兴趣,很自然就接触了一些佛教的书。佛教讲前世今生而不讲创造,讲明心见性而自力解脱。不过除了前面所讲的「第一因」无法解决之外,我总觉得有些问题不能明白:第一:人如果也是因缘和合而生,那么所谓「自力」就其实不是自力了。然则明心见性的觉悟的原动力又从何而来呢?第二:如果人可以自力解救、除苦得乐,那么无神的原始佛教发展到大乘,影响最大、流布最广的净土莲宗,为甚么反而要念六字以超十地,借助阿弥陀佛的「他力」以至满天神佛,变成多神甚至泛神信仰?第三:如果今生的果,由于前世之因,那么,看见有人受苦,正可视为前生作孽,现眼之报,旁观者不幸灾乐祸,已经算是厚道了。至于布施行道,不过是为自己的来生种植福田。 第四:自从达摩对梁武帝大泼冷水,指出他斋僧建寺其实全无功德,而六祖惠能更不立文字,直指心性,中土禅宗就尽量摆脱印度传统,甚至诃佛毁经,蔑弃名相,不过,他们的静坐思维,只是凭空的悬想本心,而不知灵明人心的真正本源所在;甚至拿一些支离含混、穿凿附会的所谓「话题」来大参一番。。。 六.苦罪空虚缠不去孔孟的学说,没法满足。佛道的思想,没法信仰。又没有好好上教堂、看圣经;如此这般又过了「不惑」之年,而仍然迷惑。其中一种迷惑,常常拿来请教以至婉拒、抵挡热心基督徒朋友的,就是约翰福音第九章开头所说,门徒问耶稣:有个生来就盲的人,是他犯罪呢?还是父母犯罪、祸延子女?耶稣说,也不是他们犯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神的作为来」。如此「作为」,也认真残忍!我想:天灾横祸,其他人固然因此而兴起、激发了同情之心;屠宰了无数白兔、豚鼠,以至无辜的病人,固然培养了名医国手,可是那些作为「教材」的牺牲品又何其不幸?还有:人生而有种种情欲,而又偏偏诸多限制、际遇多别。正如生而为猫,有些餐餐享受最佳罐头猫粮,有些却在后巷毛黄骨瘦。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怪宣称自己不是基督徒的大哲学家罗素大大佩服中国的老子。 痛苦、罪恶的问题,真的连老子、孔子也说不清楚。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结果事事烦心。儒家手忙脚乱,道家袖手旁观,佛家逃避解脱。浑浑沌沌,不觉又过了五十。《礼记.王制》篇有句话真扫兴:「五十而始衰」,人到半百,身心真的又面临大变。「半世功名一鸡肋,平生道路九回肠」,一切都渐渐无奈、烦厌、疲倦。 「日光之下无新事」,「虚空的虚空,都是虚空,都是捕风」——说得真好!真是此刻心里的感觉。听多了、想多了,究竟出自何经何典?一查——不得了!原来一向津津乐道的老庄、佛教虚无消极的玄妙道理,所罗门《传道书》也都精要地包括了。而且人家最后是「摄理归信」,把太阳之下的虚无升华而为太阳之上的、坚实的信心。两千多年来,万千佛道二家的信徒,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甚至写万卷书,都是为了安身立命,寻找人生的归宿——禅宗二祖慧可斩断左臂以示决志;玄装、法显、梯山航海,万里求经;由此看来,又如何可敬而又可惜! 七.异域移民苦恼增自己不也是迂迂曲曲地走了许多路吗?何况, 此刻又要走八九千里的路, 移民到陌生的南方大陆去。「搞中文的中年中国人, 移民外邦很难快乐!」一位著名的香港时事杂志主编 ,自己也宣告移民时这样说。自己夫妻都五十多岁了。从小受的、长大做的, 是地域性粤语中文教育, 两方面却绝无兄弟姊妹亲戚扶持。自己停了受薪的工作, 全家四口就都「食谷种」了。法律手续的纷烦, 血汗积蓄的移转, 百忧薰心,万事劳形。自己是半个世纪在香港, 学中文, 教中文, 此刻,香港是无家可归了。。。金钱上的投资, 不懂;政治上的投机, 不能。在写给亲友的信中自嘲:「英文不高,不懂电脑, 专业不『好』, 年纪渐老, 退休恨早!」又说:「悉尼样样好, 可惜无工做!」一言以蔽之:苦恼。 移民前夕, 常对朋友说:我们这类人, 是淡水鱼放入咸水海。 这两年的体验, 自己是放进了汪洋的淡水小虾。 「人穷则呼天」, 我也像许许多多年老移民的人一般, 在茫然、惘然之中, 像浪子归家一般, 又一次跟著朋友, 走进教堂,看看怎样消除烦恼。其实凭常理也可知道, 牧师一样也多烦多苦。 不过, 虔诚的基督徒, 顺境则感谢神的恩赐;逆境则感谢神的赐教,常存感激谢恩的心, 自然烦中能静, 苦中有乐。 在那段心绪最不安宁的日子,非常感激一位老朋友送了我一大套圣经书籍。另一位新朋友借给我一本杨牧谷著的《鼻咽癌病中的悟道》, 他说:如果我们只为病愈而祈求, 而感恩, 那怎能体认生死寿夭,一切全在主手呢?他的话真有启发。 约伯说得好:播种、收取的都是神, 神是应当接受我们的顺服与称颂的。如果我们把中国人千百年来所谓「安时处顺」、「听天由命」,由无奈而消极的「天命」理解为顺服上帝、遵从神命,一切安然接受, 就不必再纠缠于难明的苦痛问题上面了。 总之, 正因为自己喜欢思想哲理, 即使没有移民的剧烈震荡,有关道德的根源问题, 要寻觅神, 此其一;有关自我反省、知易行难的困局, 要信靠神,此其二。至于寄身于英语国家的篱下,以前在作为英殖民地的香港生活时已有的疑惑就更强烈了:巴别塔的启示何在?不同的母语, 正如不同的护照, 联系上不同的际遇。倘若不想又一句「造物弄人」, 就想请问神的意旨。当然, 我们这个年纪, 这个行业, 到了这里, 无业可就, 实在是理所当然的;华人古代不是长时期由搞中文的人独领风骚吗?所罗门《传道书》第三章早就揭示:「凡事都有定时, 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 舍弃有时。」自己何德何能?太太平平在香港, 一和平, 刚刚可以开始念小学, 后来念的不是英文, 而竟可以安安乐乐教了三十多年书, 又著名中学, 又最高学府。到了悉尼, 又承劳各方高朋不弃, 纷纷给与讲中文写中文的机会, 那还不已经感谢上帝的保守与恩赐吗?此其三。至于第四点,回顾自己的一身、一家、以至自己熟悉而亲切的中国历史文化, 种种问题,就更因为移民而显得强烈了。 八.中华文化岂完全为甚么几十年来几百万人涌到香港, 又孳生另外几百万, 把小渔村变成大都市?为甚么百多年来, 三千万炎黄子孙, 散处到世界每个角落?华人从来没有驾著炮舰去殖民, 而是常常挤著木艇做难民;安土重迁的中华儿女, 特别是近年繁荣富庶的香港人、台湾人, 为甚么放弃基业, 历尽艰辛, 在澳洲、加拿大数算日子?我很同意许多海外华人基督徒的信念:神要我们迁徙流离到异邦,就是给我们更好的机会反省自己, 反省祖国的文化与历史。听不到原罪、忏悔的坦率呼唤, 我们在语文艺术上洋溢谦虚, 而其实不真正懂得谦卑, 于是偏向人治, 容易个人崇拜。。。缺乏替神管家、对神忠实的实事求是的理念, 于是我们从古到今都不断地以假、大、空来欺人欺己。几千年的中华文化, 无可否认因为上帝恩赐而有光辉灿烂的一面, 但是, 只要我们起码对自己诚实, 就不得不承认:一部廿五史, 几乎就是一本血泪史和罪恶史。圣经早就说:「没有义人, 一个也没有。」中国几千年历史上许多罪恶, 产生于帝主专制, 帝主专制就是一个人向许多人放纵情欲, 许多人向一个人展现奴性。自己要做人间之神, 本身就是最大的罪恶。《左传》中的一位智者说:「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假如不信于神, 人间还有甚么力量, 可以使孤寡不善的帝王忠于民呢?」还有:假如没有从上帝而来, 无所不包的爱,假如不认识那位赋予人类正义感的真神, 我们种种知识、能力、又凭甚么托住呢?以前我在自己所写的书上说过:「一切政党、政府都是百代之过客,只有民族、文化才是长久。」其实,连民族、文化也并不真正长久, 正如《诗篇》一百四十五篇十三节所说:只有「上帝的国」才是「永远的国」。 九.浪子回头盼此朝耶稣之死是为了、同时也显现了世人的狂妄自大、贪婪诡诈、残酷嫉妒、伪善偏私。耶稣不反抗, 不怨毒, 还为逼迫他的人祈祷。世间还有哪一个人可以如此?神通过道成肉身而把最好的东西给予人, 因此基督徒也把所得最宝贵的救恩公之于世而不视为独得之秘。 《约翰福音》九章,门徒请教耶稣生来就盲的人痛苦与犯罪的问题,我一向不理解, 一讲, 似乎是捅了蜂窝。不过,圣经明明白白地提出, 就要我们无可规避, 只有好好祈求启示, 切切实实地思考。最近明白了一些:第一, 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种种缺陷、 限制。《礼记.中庸》说得好:「天地之大也, 人犹有所憾」。我们由此而认识人的有限、渺小, 于是学习顺服、谦卑, 这是神的作为。其次, 人凭著由神而来的爱, 懂得彼此「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于是「有恩慈」(哥林多前书十三章), 于是「爱人如己」, 于是「完全了律法」(罗马书十三8-10)。这也是神的作为。其实我应该早继续读下去, 耶稣跟著说:「趁著白日, 我们必须做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 就没有人能作工了!」是的, 人生的黑夜, 往往在我们毫无心理准备之时来临, 如果因为肉眼失明的问题, 连心眼也迟迟不打开, 夜幕忽垂, 就连临终忏悔也来不及了! 四十五年前, 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国历史学家罗香林教授, 从燕北到楚南, 流亡到香港, 受洗归主, 他当日的心情, 很惭愧, 我这个学生到如今才体会, 而比起他, 我又迟了十年。 幸亏不再迟下去。想起念中学时唱过的一首圣诗 I SurrenderAll, 放下歧路上的徘徊, 投降顺服吧;要全无怀疑, 要靠人的思考去想通所有问题, 不只人智有限, 而且「俟河之清, 人寿几何」, 一旦新郎出现, 使女就后悔已晚。我宁愿说:「我信, 但我信不足, 求主帮助。」而不要等待靠自己的力量信到十足。 是的, 自己做甚么都一向心急, 为甚么这件事总是迟疑呢?所以, 朋友仍然会问:「你为甚么会信?」,我自己就问:「为甚么到现在才信?」
信仰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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