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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故事 ——谈《十诫》之一

艾晓明

  
  《十诫》是波兰导演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1988年完成的系列作品,他和他的律师朋友古兹托夫.皮斯维兹(Krzysztof Piesiewicz)合作编剧。每部作品长约55分钟,共十部,分别以《圣经》中的“十诫”之一作为标题。但故事内容和标题的联系是松散的,有一点比喻象征的意味。
  
  《十诫》之一《钦崇——天主在万有之上》(Decalog1:I Am The Lord Thy God, Thou Shalt Have No Other God But Me)开始时有一种反复单调的音乐,冰天雪地里,有一个人坐在湖边,他的大衣领子竖起,围着身边的一堆篝火。艾琳娜,一位忧伤的中年妇女,走过一家店铺的橱窗。她定睛看去,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孩子们奔跑的镜头,那孩子,推近的镜头是波威,她哥哥的孩子。 早晨,从公寓楼上看下去,一群鸽子飞出,其中有一只飞到波威的窗口。波威,他大概七八岁,有很漂亮的大眼睛。隔着玻璃,他用眼睛跟鸽子打招呼。
  
  他跟父亲住在一起,这位父亲是个数学教授,波威跟父亲头对头做完俯卧撑,他让父亲顺口出个题目,然后他迅速打开电脑,在上面演算出答案。 两人吃早餐,教授读报纸,波威歪着头读父亲手背面的报纸,他问:如果有人死在海外,他的讣闻也会登出来吗?教授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可能。这些是付费广告,你付钱,他就登。而波威接下来的问题是:人为什么会死? 父亲说:看情况吧。有的心脏衰竭,或出意外,或年纪大了。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儿子。 波威说:我是问,什么是死亡? 父亲说:心脏停止输送血液,它不能到达大脑,一切都停止,人就死了。就是这样。 波威说:那什么会留下来? "你的所作所为,你的记忆,你的人生回忆,你记得某人是个好人,他走路的姿势、他的脸孔、他的微笑,甚至他牙齿的缝隙……别这样,现在谈这些,还太早呢。" 波威继续问,这里写着安魂弥撒,愿她的灵魂安息。你从来没有说过有关灵魂的事。 父亲说:根本没有灵魂这种东西。 波威说:艾琳娜姑妈说有。 父亲说:有些人发现如果相信有的话,人生会好过些。 那你呢? 我?我真的不知道。 波威低了头,父亲察觉到他的不安,问他怎么了。 波威的眼睛伤感,他说:没什么……只是,当我早上计算对时,我好高兴。然后鸽子来讨面包屑吃。我出去买东西,看见一只死狗。我跪在它身边,对自己说:那有什么用,谁会想知道猪小姐要多久才追得上达米,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孩子说那是只黄眼睛狗,老是可以在垃圾场上看见的那只狗:好可怜的狗。或许它现在在那好多了。
  
  白天,在学校里,孩子们在奔跑。而另一间屋子里,校方领导在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访问者问是孩子们不愿意喝已经酸坏的牛奶,把牛奶倒进厕所的事。校方回答说:我们这里的学生不会,午休时厕所全锁起来了。
  
  波威走近一个女孩子,问她拿的是什么?那孩子抱着一只小小的天竺鼠。她说生物课上老师吓坏了,不让她把小花鼠从箱子里拿出来。她说:你瞧它的牙齿好尖利。波威伸手摸着小鼠,那小花鼠很是温顺。
  
  波威的姑妈来接他,给他做晚饭。波威的母亲在哪里呢?电影里没有明说,也许她在国外?也许她离开了?波威可以从电脑上设置程序,打开和关上房间的门锁;他可以用电脑控制水龙头。可是他不能从电脑里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做什么梦。姑妈说:这很简单,她梦到你啊。孩子问:她梦到爸吗?姑妈说:不,不知道。这里好象暗示那母亲是离开了。
  
  晚饭后,孩子和姑妈有一场严肃的谈话。姑妈拿出几张放大照片给他看,上面有穿白衣的神甫。孩子问:他人好吗?聪明吗?姑妈点头。孩子问:他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吗?姑妈说:我想他知道。孩子说:爸爸说,我们活着是为了让后人过得更好,但是有时候我们失败了。 姑妈说:人生最重要的是能为别人做事。帮助他们。当你帮了别人一个忙,不管是多小的忙,你觉得他们需要你,然后,人生就好过多了。她沉吟了一会,说:人生是一件礼物,一件礼物。 孩子感到姑妈和父亲是不同的人。姑妈解释说,我们生长在一个天主教的家庭。但你爸爸很早就注意到许多事可以计算和估量,然后他开始相信一切都可以。我猜他有时也会疑惑,但他不承认的。你爸的人生看来比较合理,但是那不意味着没有上帝。懂我的意思吗? 波威睁大眼睛:不是很懂。 上帝存在,很简单……如果你相信的话。 你呢?你相信吗? 是的。 他是谁? 姑妈把孩子拥在怀里,她说:你有什么感觉? 孩子说:我爱你。 姑妈说:没错,这就是上帝。
  
  湖边,神秘的陌生人依然坐在火旁,他的神情如此忧郁,好象在落泪。 波威和父亲在一个俱乐部里下棋,一个专业棋手一人应对数局。她已经赢了六局了。但是这次波威出的主意居然让父亲赢了她。两人兴奋地回到家,姑妈来电话,说她已经给波威在宗教指导班注册了,她建议明天去见神甫。波威的父亲婉言谢绝。
  
  在大教室里,波威的父亲正在讲课,兴致勃勃。他谈到语言的奇特:……只有在极例外的情况下,外国语才能成为一个人的亲密语言,或许能用它讨论棘手的问题。但怎么能了解每个单词、音节和字母下深藏的意义呢?我们怎能发掘出它的遗产,找到它和历史、政治、文化和生活间的关系? 孩子在教室中间的一个过道看父亲,他的手势和脸。父亲的话在继续:我们如何知道、了解、创造一种语言、它的新陈代谢、甚至它的隐喻?亚里士多德说:诗是无法翻译的。但他真的对吗?想象有个译者,他对所有词汇或一种语言无所不知;有个译者,记忆库惊人,可以随时不受拘束地攫取他要的词汇,像一部电脑;想象一部电脑,它似乎只接受两个数字,零和一,但事实上他拥有的不只是称得上聪颖的东西,还有一种自觉性的选择,这意味着它会做决定,或许可以称它是意志力,如我所见。一部设计精良的电脑,有它自己的品味、特殊偏好或个性。是的,我们下一堂课,请选一个字,并照我方才表达的方式做一个报告。
  
  波威回到家,他看见他放在门口的牛奶瓶已经结冰了。这是他的心愿,他想去湖上滑冰。但父亲说:我们需要更精确的数据。波威按父亲说的,给气象局打电话,问了三天以内的地面温度。父亲按气压公式在电脑上计算,并且考虑到连续八天降霜的预报,他终于得出结论:这意味着有你三倍重的人也能安全地溜冰了。 波威兴奋得不得了。他在家里穿上溜冰鞋,他把鞋挂在床头,他等待着天亮。
  
  夜色中,波威的父亲来到湖面,他用根棍子探冰,在冰上跳跃着,试探结冰的厚度。 湖边的陌生人还坐在老地方,忧伤不语。 第二天下午,教授在电脑前计算,忽然有细小的声音发出,他看见墨迹从稿纸上洇过来,渐渐扩大,好象纸上的湖泊。他非常诧异,墨水瓶竟然无端裂开。门外有个孩子来问:波威在家吗? 他在洗手收拾时,听见楼下传来救护车的呜鸣。电话铃再次响起,邻居问到波威,并告诉他:附近好象出事了。 他去找孩子,得知湖上冰破了。他说不可能,他计算过。但邻居说:它真的破了。 湖畔已经围了许多人,救护人员在往湖心的冰窟窿放置滑梯。入夜,湖面上灯光穿梭。人们搬来筏子滑到湖心,冰破处,有人在水下,推出一个僵硬的孩子,艾琳娜站在哥哥身后,教授身边的人一下子全低了下去,艾琳娜跪倒在地上。 在教堂,空无人的祭坛,一排烛光。教授走过去,他一手推翻了祭坛。墙壁上,玛利亚的脸,烛泪点点落在她脸上。教授拾起一个小盘,靠近他的眼泪。 在橱窗前,艾琳娜看着电视里欢跑的孩子们,画面模糊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这一系列作品中的每一部都只涉及很少的人物,通常是在比较亲密的关系之间,例如父子、兄弟、朋友。甚至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这并不是说故事里没有声音,其实奇斯洛夫斯基作品里保存了日常生活里的很多声音,例如汽车喇叭、狗叫、急遽的电话铃响。他给我安静的感觉是因为,他的故事摒弃了生活浮面的躁动不安,他似乎倾听的是来自人的心灵深处的悸动,那需要静默沉思才能触碰到的深处。 陌生人在湖边。他是谁呢?我看了好几遍这个故事,我想,他就是上帝本人吧。他是导演留在电影里的一个隐喻形象,他是那么落寞,那么忧伤,他一直在他们的视野里,却在他们的感知之外。他早就在为他们流泪了:热衷和确信科学的教授,他的为灵魂困惑的孩子,那不可测的意外。人们的心灵多么需要照顾啊,奇斯洛夫斯基并没有去展开逻辑上的辩驳,他只是说了一个反逻辑的故事,他让观众感受,犹如片头和结束时的音乐,它孤独地响起,只要你听,就能听见许多……
  转自中央电视台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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