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与重负

(《信仰的重负与上帝之爱》节录)

 

刘小枫

 

基督信仰是发生在个体身上的契机,或者说,是发生在个体身上的神奇而又无限

美好的事件--帕斯卡称之为上帝的恩赐。基督信仰把神恩植入个体的内心,是个

体的灵魂与无限温爱的上帝结合在一起,上帝用谦卑、欢愉、信心、挚爱充满个

体的灵魂。

 

然而,在许多人看来,基督信仰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因为基督信仰不仅杜绝了

安逸和泰然,也要求人认识到自身的渺小、欠缺和可悲,进而倾心领承神恩、亲

身下跪、亲口祈祷。据说,如此信仰行为与中国人的性格格格不入,在上帝面前

下跪不是中国人的习惯。

 

这种说法从历史来看是事实。中国人只曾向皇帝下跪、向大人下跪、向庙宇中的

神位下跪和向冥冥之天下跪的习惯,没有向降身此世被钉十字架的上帝下跪的习

惯。除此而外,中人还有伟大的自得其乐、大智若愚和难得糊涂的智慧。因此,

中国人永远站立着。这一切都是事实。可是,问题在于,我--作为一个活着并将

死的中国人--是否非得承袭这种习惯呢?如果我不依循这种习惯,我是否就不再

是一个中国人而成了“洋”人呢?如果我拒斥了我们祖先贤人的自得其乐、大智

若愚和难得糊涂,转而承纳上帝的神恩,我是否就不再是一个中国人了呢?

 

这明显是一个无稽的问题。基督信仰首先与作为个体的个人存在发生关联,而非

与作为群体的民族发生关联。基督信仰首先也最终是一个个体性的事件,而非民

族的事件。首先是个人的心灵之转向感领,而非理论上的思辨论断。帕斯卡尔作

为数学家和上帝的信徒说过:“感受到上帝的乃是人心,而非理智。而这就是信

仰。上帝是人心可感受的,而非理智可感受的。”在谈论对上帝的信仰与中国人

的关系时,把自己这个“我”排除在外,是没有意义的话语。

 

十分确实的倒是,基督信仰行为决非一件轻松安逸的事。基督信仰行为不仅对中

国人来说很难,对“洋人”来说同样很难。基督信仰对个人来说,是重负而非安

逸。然而,帕斯卡尔说:“我还要谴责那些决心自寻其乐的人。我只能赞许那些

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着的人。”与此同时,帕斯卡尔恰当地主张,宗教和信仰--

其是基督宗教和信仰,是不应拿出来炫耀的。“要怜悯那些正在寻求之中的无神

论者,因为他们岂不是十分不幸吗?要痛斥那种炫耀宗教的人。”既然基督信仰

不是逃避生存的悲剧性处境,不是借助于宗教信条来使自己摆脱生命中的悖论,

基督信仰者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炫耀。

 

在西方近代思想史上,有两位伟大的思想家,他们的基督信仰历程、信仰感领和

信仰告白至今仍然是--我想说将永远是--基督信仰充满生命活力的见证。信仰本

身,在他们那里与生命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以至于可以说,基督信仰在他们

那里是活出来的。这两位伟大的思想家是帕斯卡和基尔克果(基甸注:又译克尔

凯戈尔,齐克果,等等)。前者有过他的火之夜,后者有过他的非此即彼的存在

悖论上的抉择。在他们的信仰告白中,可以找到关于基督信仰最为深刻的体认。

帕斯卡关于上帝的赌注式证明和基尔克果的跳跃式证明,尽管出自非常独特、几

乎是不可重复的个人体验,却比逻辑的或形而上学的证明更不可反驳。

 

帕斯卡和基尔克果都是非常杰出的哲学家--人们喜欢说是存在哲学家。我更乐意

说,他们是最亲切、最可信赖的心灵的对话同伴,是每一位一面哭泣、一面追求

着的人的难友。因为,真正的存在哲学家无不是以个体身份对个体诉说。他们也

无愧为伟大的散文大师。那些出自心灵的只言片语,不仅满溢着真心和虔诚和期

待和纯洁,满溢着天才般的感悟和洞察和深邃和启明,而且言述具有无法不令人

赞美的洗练和天然和优美和穿透力。

 

这两位令我倾心钦佩和爱慕的思想家,都强调过基督信仰之艰难--因为它伴随着

恐惧(帕斯卡尔的两种恐惧之分)和绝望(基尔克果有过颤栗)。更引人注目的

是,他们两人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与教会都有所抵牾,尤其基尔克果。这里值得

注意的一个问题是:在一种特定的处境中,基督信仰与教会应该或可以是一种什

么样的关系。

 

帕斯卡尔和基尔克果类型的基督思想家在历史上却不多见。然而,在20世纪,我

们由于上了一位同样类型的的天才的基督思想家,而且是一位女子:西蒙娜-

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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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枫,“信仰的重负与上帝之爱”,第一节,《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三联,

1995164-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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