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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青春的祭坛

李慕华


国华:
今春,收到休假期寄来的一叠照片。你和同伴在蒙古草原策骑的风姿、神情,令人神往。青春,竟是一片任你驰骋的莽原,甚至赋与权利,容你率性任真?青春的生命,是吸饱了晨露的青松,四周空气尽是润湿的气息。青春的生命,可也是团陶土,潜藏无穷的可塑性?你脸上的轮廓,仿佛一幅画,个性逐渐明晰,勾勒出成长的线条,显示了属于你自己的刚毅、自信,清澈的眼神、笑意,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大孩子的稚气、朴真。那一副马上远眺的神情,泄露了几许憧憬,暮色又似乎加深了眼角的阴翳。
  青春,也是一场火势燎原的灾难。动荡的年代里,你正牙牙学语,迈着颤危危的步子。多少青春的生命,以自己的肝肠脑汁血浆,祭奠在漆着辉煌颜彩的楼阁上。动乱止息,呐喊稍歇,火山的熔浆逐渐凝固,漫天的灰尘终于沉淀,年轻的心沉潜下来,呼啸转为低吟,高亢的短笛让予大提琴的泣诉,急管繁弦寂然默然。在巨大的休止符之后,洞箫幽幽升起。深潜的反省后,有人俯身去舔吻这块受创的土地。
  轰天动地雷雨般的激情不再,有人又渴望一口安乐饭,起码的生存条件。“我是一棵路边卑微的小草,我希望得到属于我的那些阳光和雨水。我是一只海洋里原始的草履虫,我希望承认我这确是存在的生命。”“我是一个密林里孤独的歌者,我希望合唱,希望交响。我是一个经历了洪荒年代的幸存者,我希望找到同伴、找到“人”。
  你,未经动荡的一代,偶尔从亲友无意间的闲谈,父母的轻描淡写中,触及当年历史的一页,你仍能感受到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时代里的震撼。你和他们当年的胸臆同样澎湃着热情,但多了一分冷凝的思考。
  他们曾经相信,神圣的理想必然会在历史的行动中实现。他们自呱呱坠地,就与理想主义结了不解之缘。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理想主义也会有真伪之分。血渍凝固,重创的心冷寂下来。那个只能把辛酸和苦涩奉献给寒夜的时代,仿佛已经镶框,陈列在历史的橱窗中。跳动的心,经过岁月的抚触,汩汩流出温存的祝福抑或渗出苦毒的泥污?你若自熔炉的历炼里走出来,可会尝试跪下,亲吻这片和着泪血的大地么?你会因着与这片大地上的生灵同受煎熬,而感受爱的颤栗么?你会因着新的理想重燃爱火,如童话里的夜莺,以自己的胸膛紧贴荆棘,让干寒的大地渴饮他生命的汁浆,承受他的体温么?而我们的民族,会在任凭天翻地覆胸中无所畏惧的狂妄自恃中醒觉过来,慢慢理解、体会——与被钉在十架上的耶稣一同受难的精神么?
  三千年前以色列人亡国被掳到异族时,诗人和泪写下这样的诗篇: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卜,一追想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的歌吧!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中国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你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我们敢于如此唱和吗?我竟一时凛然而战栗。
  你是读科学的,一心想国家加快步伐,实现现代化的理想。你希望高速公路从乡村直通首都,强大的电流流遍田野,茂密的森林覆盖大地护卫土壤改造沙漠,希望有现代化管理的牧场供给吃不完的肉食奶酪,希望……。然而你对目前生态遭受破坏及资源枯竭的景况,是警觉而痛楚的。由于海洋污染,海产滥捕,大陆沿海鱼源惊人灭消。煤矿乱采,导致多处矿区透水、失火,重要建筑物下沉。大量耕地被建筑物和农村企业蚕食,山林滥伐,华东华南的水患又岂非无因?你的忧心忡忡感染了我。
  八十年代是迈入尖端科技的时代,同时功利思想弥漫。随着大陆门户开放,这股炽热的火焰也在这片大地上燃烧起来,并延至学府校园。市场上一种新兴产品诸如“大富翁”游戏,曾如火如荼在各地推广开来。你说,如同一种无形的菌苗在大地的血液逐渐扩散。有一回,在本地电视台访问的纪录片上,我目睹了你所属的城市一个小家庭的剪影。一位女企业家六岁大的儿子,自牙牙学语就由父亲教导英语。家里厕所门口摆放着录音机,经常重覆播放英语声带,使孩子家居生活无意识中接收第二语言,以至耳熟能详,增强学习机能。小童聪明活泼,在接受访问时,自动要求以英语对答。他以准确的腔调和节奏,向记者侃侃而谈,譬如说,将来要做企业家、大人物,赚取大量金钱。他练就一手好钢琴,小手熟练地弹奏巴哈。为父者委婉说明,巴哈曲谱左右并重,正好训练左右脑同时并用。就在小童面对记者流利的对答中,仿佛有甚么嵌入我心窝而隐隐作痛(注)。
  国华,面对你的同辈,甚至比你年轻的一代,他们可塑的生命里,能注入更新的理想么?
  在时代的冲击里,有人训练自己和下一代不再深入地思想,不再强烈地感受。他们训练自己去适应现实的环境。从实际出发,不唱高调,原意是好的,但从极端的理想,跌入极端的现实,未免令人神伤。
  一方面看到自己的民族从劫后的疮痍逐渐复苏;另一方面,却看到另一群滋长的苗苗正逐渐扩散。
  有一天,我自电视新闻报导,看到大批来向广东邻近各省的二百五十万民众,涌入广东,寻找工作机会,造成当地严重的住宿、食物、卫生、交通、市容等问题。多数因找不到工作而露宿车站、街头。有人几天未进食,只因被窃或盘川用罄。这不寻常的情景,顿然使我眼中湿热。是美国拓荒时期大批移民涌向西部寻金热的重演吗?他们如同羊没有牧人,仅为远方一个不能证实的传说而盲目奔闯。他们一个个眼神迷茫,或流露天真,或闪着贪婪。电影《老井》里,两个村落的村民,为争一口古井,展开场面浩大的一场厮杀。电影外,大批“盲流”一忽儿涌到南方,一忽儿涌到北方,就象无定向的巨风。这现象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生活质素、资讯落后、或更关键性的问题呢?当生活水平、教育水平普遍低落造成恒常的恶性循环时,这种群众戏,仍然会在现实生活的世界里不断上演,而且比银幕上的更加惊心动魄么?
  其实,你、我、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许诺他们一个童话或一个更美好的明天,除了那信实的一位。你能以沉默、韧力,与生民共同承受风沙、雨淋、日晒,你已是大漠中一块尊贵的黑岩。诸如福建雹灾、四川地震,皆非人力所能阻遏。我们求主使我们能从容面对、接受我们所不能改变的事物,有勇气去改变我们所能改变的现象,并有智慧洞悉两者的区别。能在荒原中耕犁,注入一点一滴的血汗,泪和着泪,是天地间至为勇毅庄严的图画。但愿每个黄土上的子民,寒夜里彼此传送着体温,冬日,不再是掠夺、愤懑、暴戾的藉口,而是分担重负、分享成果的契机。也许我们能如雪莱一样怀着期待:“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小说家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宁愿烧成灰烬,也不愿化作尘土;宁可随熊熊火焰而消灭,也不愿成为枯草腐木窒息而死。”你发现青春是一团烈火。若青春是火,愿它如诗人芒克笔下的太阳,把血液输给垂危的大地,使大地的躯体里开始流动阳光。俄国诗人普希金,发现青春是一条沸腾奔喊的泉水。青春若是奔涌的泉水,愿它化为灵感的波涛,滋润着和平的草原上的流放者。
  青春的生命,在时代的洪炉中,寻问委身的意义,找寻奉献的祭坛。坛上的火,不是瞬间的燃烧,一阵火光即归湮灭,它必然燃至生命灯油用罄的一刻。那是神圣之约。十架的轭是一生的轭,十架的路是一生的路。当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命运与生民息息相关,并投身其间,也许我们可以从共同的呼吸和共同承担的命运中,稍为了悟耶稣道成肉身的意义。委身,不是一时激昂的口号,不是短暂奔放的热情,而是对神圣的救赎深刻的体识,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追随那有钉痕之手的人子的足迹……。再谈。
                       慕华
注:写这封书信后一年多,外国记者再访北方这个小童,他仿佛经历黑夜后沾着朝露的青葱,修正他的志愿道:“将来我要做牙医,服务人群。”

信仰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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