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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罪与罚」到「白痴」── 站在二十世纪面前的文学先知
陈韵琳
Fyodor Dostoevsky
1821-1881
当尼采看过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与罚」,他跟朋友说他受到很大的震撼与感动。这两个深深影响二十世纪的思想家文学家,从未碰过面,但是对时代的不安思索,却有非常多的共通之处。 ▲ 伟人的福音 ▲ 在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男主角拉斯科纳夫以其聪明绝顶、却与世隔绝的头脑,建构出一个学说:超凡伟人往往有犯罪的天性,因为他需要建构新制度,这种建构势必带来毁坏;也因此,伟人的犯罪是合理的。 他不仅建构这个学说,并且身体力行。他相信自己也可以成为拿破仑,但是他跟当年的拿破仑一样,因身世贫困没有机会,拿破仑努力争取机会,甚至因此流人血;而他,也需要机会。因此他杀了早让人议论纷纷的刻薄老妇,抢其钱财。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被迫还杀了另一个无辜、受苦、可怜的老妇。拉斯科纳夫内心深处的理想抱负绝非自私自利,反倒是博爱的。但是,为达到理想而有的手段,却导致一场轰动社会的谋杀案。所有的检调人员,全从牟利角度解释这谋杀案,直到一个也酷爱研究思想的检察官出现,他立即将调查方向转向,透过拉斯科纳夫的论文,找到行凶的动机。 拉斯科纳夫自承他相信「伟人的福音」,当他说出这观点时,连他的朋友都觉得太激进,因为当时社会上普遍的信念是「社会福音」,也就是只要社会制度完善,人都将安居乐业不再犯罪。(杜斯托也夫斯基所处的时代恰好是「社会福音」当道,所以我们会在杜斯托也夫斯基的晚期作品中,发现他一直透过对话在检讨妇女问题社会问题犯罪问题等等,而很明显的,杜斯托也夫斯基对「社会福音」很有疑虑。)杜斯托也夫斯基所处的时代,是资本主义发展到贫富不均最严重、资本家最不仁道的时期,下层百姓被压迫到比之贵族时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揭发下层社会苦难的艺术作品(如梵谷)文学作品(如左拉),也纷纷引发爱憎两极化的议论。因此在当时,「社会福音」 ── 也就是透过社会制度的完善,消灭苦难与罪恶的观点当然最被理想主义者接受。 杜斯托也夫斯基透过「罪与罚」中的对话,先知卓见的提出他的质疑:罪恶真的只是社会问题引发的吗?还是在人性深处尚有其他邪恶,是导致犯罪的因子?犯罪跟社会体制的不完善,真的是等号相关?拉斯科纳夫显然不相信改善社会制度之路,他认为这世界就是需要伟人,伟人配拥有权力,伟人也够资格在破而立的过程中犯罪。他举的例子就是拿破仑。(如果详细研究托尔斯泰与杜斯托也夫斯基,我们会发现拿破仑在他们的作品中,一再的成为象徵,作者透过他阐释出自己的观点。)
▲ 强人意志 ▲ 尼采说「罪与罚」引发他的感动震撼,因素当然很多,但让我们稀奇讶异的,是拉斯科纳夫的确说出尼采的「强力意志」观点。(注:强力意志德文为 ER WILLE ZUR MACHT,有追求强大力量──生命本身的支配创造统治指挥命令占有丰富充盈发展....等等──的意思,坊间很多翻译为「权力意志」,但是中文中「权力」往往含有政治含意,因此我用赵建文译的「强力意志」一词。)在尼采的「强力意志」观点底下,人类的确是有上等人下等人的阶序的,只是这阶序不是用道德价值来区分,而是用强力意志来区分。在这样的区分底下,敢有大胆的支配力、敢大胆的自我实现自我主张,就是强人。反之,牺牲奉献无我的道德宗教精神,是颓废的懦弱的奴隶的下等人。 杜斯托也夫斯基在完全没有与尼采接触的背景下,能够透过普遍弥漫的各式各样纷陈学说,预先透过拉斯科纳夫指出「伟人的福音」观点与尼采相应,这正是杜斯托也夫斯基与尼采同被评为「时代先知」的原因。 但是杜斯托也夫斯基和尼采,恰好就是在「强人意志」与「伟人的福音」这观点上,也开始分道扬镳。 尼采彻底的批判基督教精神中的奉献、无私与爱,他认为这种精神其实是庇护弱者、平庸者、凡俗者,最后导致群体的堕落与败坏。弱者需要被自然淘汰,可是基督教精神让弱者自利。尼采在权力意志中说,无论怎样裁判基督教都不致过份,这种让贱民高抬的精神,根本就是虚无主义发生的温床。 ▲ 强弱之辩 ▲ 可是杜斯托也夫斯基的作品中,却一直出现著「基督精神」,拥有基督精神的人,果然像尼采所说,是社会中的弱者,但是,他们却再在引导著救赎之路。 「罪与罚」中,这个人物就是梭娜。有几段拉斯科纳夫与梭娜的对话精彩万分:男主角拉斯科纳夫再有痛苦,都绝不泄漏一丝一豪情感,但是他却在最紧要关头,找到梭娜坦承是他犯案,梭娜尽管为自己的好友之死哀伤不已,却温柔的凝视拉斯科纳夫,然后围抱他的颈项,紧抱住他。 拉斯科纳夫问梭娜:「你为何不骂我,却拥抱我呢?」梭娜命中拉斯科纳夫内心深处要害的回答:「因为全世界没有比你更不快乐的人了!」而这时,拉斯科纳夫心一软,两颗眼泪蕴藏在他的眼眶中,就要掉下了。 梭娜正是拥有基督教精神、在尼采心中视为奴隶道德的人。她顺命不反抗,完成每一个人的需要,完全牺牲掉自己的利益。当拉斯科纳夫问她这一生的苦难,上帝的回答是什么?梭娜无法用理性回答,梭娜仅只是念完新约圣经中拉撒路死里复活的故事;她根本不想责问上帝苦难的问题,因为她信仰。 就在念圣经的这一刻,贫困的房间幽暗的烛光照著凶杀犯与妓女。梭娜以其弱者之爱,不自觉的引领拉斯科纳夫走向救赎之路。 拉斯科纳夫问梭娜:「你不会离我而去吗?」梭娜回答:「不会,无论你到何处,我都随著你....,」甚至她也在非理性的情感中,知道拉斯科纳夫需要她的接纳与爱,她遗憾的说:「为何你不早来,我为何不早些遇到你呢?」男主角剖心相告后,问梭娜:「你觉得我卑贱么?」梭娜说:「不,你只是在受苦。」最后,拉斯科纳夫向梭娜要十字架,梭娜给了他,并说:「我们一同受苦难,也一同挂十字架阿!」就是在杜斯托也夫斯基与尼采的相异点上,我们会看到他们两人对于「强者」的定义有所不同。在杜斯托也夫斯基的小说中,一再出现的,是「主动选择悲悯苦难、选择与他人一齐受苦」,这是十字架精神,而十字架精神永远呈现著吊诡:「在软弱的地方显现其刚强。」而一个能看见所谓的强者内心深处的痛苦的人,往往自身也负荷著巨大的苦难。 ▲ 在邪恶世代中辨识良善 ▲ 谈到这里,我们稍微谈一下在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与罚」之后,另一部杜式很重要的作品:「白痴」。 「白痴」这部作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杜斯托也夫斯基说,他想透过这部小说,写出他心中的基督精神。 「白痴」中的基督精神,呈现在男主角麦什金的身上,麦什金恰好也是背负苦难的人,不仅是因为他身世坎坷、不够世故常被欺负,更重要的,是他有非常严重的癫痫症,到达被人取笑为白疑的地步。所以他也是尼采观点中,应当被自然淘汰掉的人。 麦什金具有一种特质,就是能让人倾心吐意,他有异于常人的接纳与宽广,并对人的心灵有敏锐的直觉。通常,很易看透他人内心世界的人,总是给人一种威胁感让人想远离,而麦什金最不一样的,是他能从邪恶行为中看见当事者的良善,因而使被唾弃的、被厌烦的、自暴自弃的人感动莫名。 当麦什金把一桩外表邪恶的行为看透,却看见邪恶行为背后某些让人同情之处,因而为邪恶者做出解释;他一方面就被某些是非分明正义感强烈的直率人士讥为虚无主义、愚昧的社会主义,另一方面也遭受因心怀鬼胎而自惭形秽的人的毁谤。 杜斯托也夫斯基透过麦什金这种在邪恶中辨识良善的慧眼表明:在这个被人认知为越来越邪恶的世代,真正懂得良善的人,是可以从邪恶中辨识良善的;而被邪恶捆绑的人,也永远会把良善解释成邪恶。 这是杜斯托也夫斯基说,麦什金是他心目中的基督精神的很重要的原因。 ▲ 怜悯比爱情还伟大 ▲ 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基督精神诠释,就是「怜悯比爱还伟大」的描述。这种怜悯,绝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同受苦难的决心,在这里,杜斯托也夫斯基又回到他晚期作品的基调上了。 怜悯比爱还伟大的内容,杜斯托也夫斯基是透过一桩三角恋情来表达的。 麦什金拥有两个女人的爱情,他也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可是这两个女人在他内心深处,正好就各自是怜悯与爱的象徵。 两个女人分别是阿格利亚与娜斯坦西亚。 阿格利亚高贵、光明,理想性格甚强,当众人嗤笑麦什金虚无主义、社会主义过了头,嗤笑他的癫痫如同白疑,阿格利亚却看见麦什金的善良、理想性格、骑士精神,她爱上麦什金,有很强烈的要保护麦什金不受伤害的愿望,在麦什金心目中,阿格利亚是光明的天使,是幸福的保证。 但是麦什金无法忘怀娜斯坦西亚的脸。 娜斯坦西亚被人玩弄又遗弃,社会地位卑劣不堪。但她有非常强烈的自尊心,不仅刻意掩饰所有受辱受伤的感觉,甚至表现出一被轻视就绝对强烈反击的狂暴性格。 没有人能正确理解这种狂暴的性格,只有麦什金从她的脸上看见剧烈受苦的心灵。而很奇怪的,娜斯坦西亚一到麦什金面前,就彻底卸下她的自我防卫,变成是最软弱无助的小女孩。 于是麦什金内心中的爱与怜悯就开始挣扎了。他到底该选谁呢?剧情更复杂的是娜斯坦西亚也不晓得自己该选谁。 她也有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分别成为她内心深处渴望救赎与自暴自弃的象徵。这双重性格不停在交战:当她选择走向光明,她要麦什金,当她选择自暴自弃,基于她对自己刻意自我践踏的黑暗面,她选择离开麦什金。 这双重性格也导致她越是爱麦什金,越是想离开他。 麦什金屡屡因这双重性格被娜斯坦西亚摆弄。 没有人可以解读出娜斯坦西亚摆汤在两个男人中的痛苦,大家都认为她有喜欢玩男人、被男人玩的劣根性,只有麦什金能正确的理解,所以他一直不舍娜斯坦西亚。 读者到最终很轻易的会明白,麦什金若要幸福,必需选择阿格利亚。的确,他俩也预备步上婚姻了。 故事的高潮出现在阿格利亚与娜斯坦西亚婚礼前的相会。阿格利亚未能理解娜斯坦西亚自卑下表现的高傲、失去麦什金下表现出来的对情敌的敌意,故意让娜斯坦西亚受辱,又逼麦什金在两个女人中做抉择。她没有了解到当怜悯与爱必须择一时,麦什金是会选择怜悯,与娜斯坦西亚同受苦难的。 于是麦什金走离自己的幸福,离开了阿格利亚。 娜斯坦西亚因著自暴自弃与不忍伤害麦什金的一生,选择离开麦什金。 整个故事是悲剧的收尾。 ▲ 如果没有上帝 ▲ 「白痴」这部小说的悲剧性,若从尼采的「强人意志」角度来看,几个主角都因太具有宗教精神而自取灭亡。但从杜斯托也夫斯基一贯的基调来看,他念念不忘苦难,也深信深陷苦难中的人,只有悲悯能扶助。就算因为悲悯的宗教精神导致悲剧的一生,基督十字架精神仍是人类社会的希望。 尼采与杜斯托也夫斯基都准确看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时代转折点,看到未来世代的虚无;两人同被誉为时代的先知;最终尼采发疯以终,而杜式终生为癫痫与无法控制的赌博恶习所苦。 他们提供了不同的抉择向度,强弱吊诡之间,各有理解。 尼采从没有正面承认过上帝不存在,他只是将西方文明、理性主义、与基督教精神并置,出于对时代的先知性忧虑,竭尽所能的批判基督教精神。 但也因此,受尼采影响的二十世纪,出现两种不同的思想结果,其一是彻底的否认基督否认上帝信仰,另一是重新反省人类对基督对上帝的理解。 杜斯托也夫斯基当然也想到这一层。因此「罪与罚」「白痴」作品之后,他说,他得谈谈无神论的问题,这就是「卡拉马助夫兄弟们」这部作品的由来,在这部作品中,他会说出他对二十世纪的由衷之言:「如果没有上帝,人们将任意为之。」 Copyright 2000 信望爱资讯中心 All Rights Res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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