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上一篇 下一篇

「复活」精神与「浮士德」精神

陈韵琳



▲歌德与托尔斯泰▲

比较歌德与托尔斯泰是有原因的。他们两人有某种雷同处:同样是贵族;同样关切国家与社会并致力于改革(歌德走上政途、托尔斯泰走上土地改革与农民教育);同样对大自然有崇高、神秘、伟大的体会;同样处在伟大的「主义」时代。


  他们不同的是,歌德历经拿破仑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呼唤与堕落衰亡,托尔斯泰则是熟谙马克斯的理想,并期待这理想的革命浪潮。歌德度过一时代理想与其幻灭,托尔斯泰则是正面对著另一理想时代的来临。歌德看清了伟大英雄人物灵魂深处的幽暗,托尔斯泰虽然放弃了英雄式的伟大,却对小人物的人性仍旧过度乐观(这正是复活这部小说善恶太简单的重要原因);最后,他俩都活的很老,所以虽属于不同的文化分期,两人生命竟然还有短短交错。歌德曾与拿破仑碰面,拿破仑十分喜爱歌德,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两个男主角,都曾用拿破仑作他们的象徵。歌德是怎样用「浮士德」来交代他对生命、对人性、对社会改革的看法呢?


▲我要用我的精神抓住最高最深的东西▲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是个深居学术象牙塔中,终至垂垂老矣的人物。面对即将朽坏的身躯,浮士德有非常多的懊丧,他觉得他的人生彷佛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他花了一生的时间研究学问,却对人生体验品尝太浅,却对知识有说不出的厌倦。烦恼之余,魔鬼适时出现,引逗他出卖灵魂,交换条件就是让他的人生重新开始,给他机会去品尝所有过去为了知性而放弃的体验。


  浮士德在那时,其实是胸怀大志的,他说:「我要投入时间的急流里,我要投入事件的进展中....快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因此我若在某瞬间说:「我满足了,请时间停下!我就输了。....我要用我的精神抓住最高和最深的东西,我要遍尝全人类的悲哀与幸福。」这种心情,像不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德烈?就这样,浮士德被魔鬼变换了身躯,人生重新来过一般,变的年轻有劲。他开展他生命的体验之旅。魔鬼一直想让浮士德心中出现享乐主义、投机主义或让他变的庸俗不堪,但浮士德却不是这样的人,对他而言,体验,是追求知识一生后,对生命重新燃起的理想与热情,在他内心深处,绝不是为体验而体验、也不可能步向享乐主义。


  就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歌德像托尔斯泰一样,对知识大脑袋很不以为然。歌德透过浮士德说:「知识追求到后来,竟然只剩下零碎。」浮士德的生命体验,历经追求爱情、追求美,最后走向社会实践的道路。每一种尝试,都是生命货真价实的充满激情体验,但在浮士德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心中,的确发现没有什么过程是让他满意到觉得生命完满不再有欠缺的。



▲爱情幻灭▲


在体验爱情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浮士德与女主角葛丽卿中间出现了感受的疏离。


  很多人在分析浮士德与葛丽卿时,都认为他们的悲剧是来自于社会观念的封闭,导致奸情与私生子演变成随后生发的杀母杀兄杀子重罪。但这只是其中的一点原因。


  因为我们还看到,当葛丽卿因罪恶而痛苦到极点时,浮士德都不在身边。浮士德自承,他跟葛丽卿有「不同的性质」,浮士德犯罪前后可以避居山林、或深夜跟魔鬼去狂欢,但葛丽卿是何等孤独的一人面对痛苦。


  葛丽卿深爱浮士德,浮士德的心中却不是只有爱情。


  葛丽卿入狱后,浮士德痛苦的说:「她对爱情疑迷!」浮士德也爱葛丽卿,却永远不可能这么疑迷,因为他们性质不同,这才是爱情永恒的悲刽即使他们没有社会规范的约束,发生性爱不算犯罪,他们将一样的,经会因这种性质的不同,而经历爱情的幻灭。男女性质不同,导致最后彼此伤害,不正是在社会规范解严后的现代,更常发生的爱情幻灭版本吗?葛丽卿为了赎罪,放弃任何逃亡的计画。最终是从天上传来声音:「她得救了(她的灵魂被上帝接纳了)。」



▲美与幸福是不能长久并存的▲


浮士德再度透过自然,让自己安详而渐渐淡忘,终于走出痛苦的过去后,他开始另一个追求,那就是永恒的美─艺术。


  从思索到完稿,歌德几乎用了六十年才完成浮士德的。很明显可以看出,在处理追求永恒之美与社会实践时,歌德的笔法与思想,都比葛丽卿时代老练深厚许多。


  歌德是用浮士德透过魔法唤出希腊神话中的天下第一美女海伦,并与之结婚的比喻手法来铺陈的。这样的婚姻按理来说,比葛丽卿要更合适。因为葛丽卿太过纯朴简单,跟浮士德复杂的心灵「性质不合」,海伦是永恒之美,浮士德又有高度的理想性格,其实是很配衬的,但后来还是幻灭了。


  歌德用了非常高明的暗喻来处理这种幻灭,那就是浮士德开始说出类似「心灵不看过去和将来,只有现今!」海伦接著答:「这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辰。」然后他们生下一个儿子:「跳到坚固的地面,却被地面反弹到空中,触到屋顶。」海伦忧虑的说:「你可以跳,但是不要飞。」然后跟浮士德说:「他集合了我们两人。」最后这孩子说:「我不愿长久的留在地上。我要去寻找最难得到的东西。」孩子浪漫的选择了战争,并死在战场上。(隐射浪漫时代的诗人拜伦)海伦悲伤的说:「美和幸福是不能长久并存的!」然后跟浮士德分开了。


  歌德透过这一幕表达美的瞬间感受激情、是撤彻底底不能平凡的,因此美不可能长久,只能跟幸福擦肩而过。



▲什么是理想国?▲


经历了美与艺术的激情和幻灭后,浮士德步向社会实践之路,他说:「我要作大事业。」魔鬼以为浮士德开始堕落,想要声名,但浮士德其实不在乎声名,他想要济世救民。


  浮士德想要填一块海边之地,创造出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国。


  而在计画实行过程中,浮士德发现碰到了问题:每个人对理想国的期待不同!就有这么一对老夫妇,他们完全不想改变现状,拒绝迁出要大兴土木的地方。浮士德底下的官僚,想用绩效讨好浮士德,便用不正当的途径,把两夫妇杀了。


  如果建立理想国的过程中,已经出现凶杀残暴,理想国还是理想国吗?然而浮士德还是用心建构他心目中的理想国。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心境:「在任何瞬间,我都不得满足。」但他学会了谦卑:「以为自己可以超越到云层之上的人是蠢汉。这世界我已经洞察了,我不再有超越尘世成为神的欲念。」「这世界对追求理想的人并不沈默。」「我要坚定生活在尘世间。」他年老而眼瞎,但仍坚强的追随他心目中的理想。


  当一个新地终于出现,却是浮士德离世死去的日子。魔鬼没有收取浮士德的灵魂,因为上帝先取走了。


  葛丽卿是因著她的强烈的悔罪而得上帝的恩宠。


  浮士德是因他这一生的努力追求,至终识得人永不可能自比为神的谦卑,却仍自强不息,而得到上帝的恩宠。


  浮士德故事就在这里结束。



▲浮士德精神▲


歌德的作品一样处理了爱情、处理了对理想的追求、处理了最接近永恒之感的艺术之美、也处理了对社会国家的期待;他也一样看重生命历程远胜过思想主义知识。


  但歌德并没有把道德宗教的自我悔罪自我要求当成最终的答案。


  在浮士德中,歌德的确非常强调人在世需要竭力克服堕落、努力向上,并为更多人谋得幸福,可是歌德还是强调,人不可能成为上帝,越是有理想性格的人,这一生就越需要经历谦卑的洗练。


  歌德认为,我们这一生不可能有任何意愿,是完美无缺不具有任何伤害性的。但他相信上帝的怜悯与爱,悔罪与这一生奋斗的过程,上帝会纪念,并接纳进永恒、给我们恩宠。


  上帝接纳人此生的每个阶段,也乐意看见认真面对生命的人,在这一生的各种经历中更接近善。每一场奋斗都伴随著自我的软弱,而每一个经历都更看清自己也更认识上帝。


  最终,人的获救,不是因著努力获得至善,而是至善的上帝以怜悯慈爱伸手接纳这些认真一生的人。


  因此,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心灵革命与社会实践,感官之爱与艺术之美,共组一种平衡的生命观照。它们共同驱使冀望超越自己的人迈向善。而最终,绝对完美的善,却是在上帝手中,要透过上帝的恩宠才能获得。这是获救的真义。


  所以浮士德说:「这世界我已经洞察了,我不再有超越尘世成为神的欲念。」「这世界对追求理想的人并不沈默。」「我要坚定生活在尘世间。」歌德比托尔斯泰更往前走一步,在人生一切经验,不管是爱情、美、社会实践甚至是道德宗教的追求中,都承认自有其价值与意义,也承认一定会经历自我的幻灭,最终,每一个幻灭无非都是让人看见「人不是上帝,人需要谦逊」。


  但他却肯定在经历幻灭之后,不是虚无颓废,而透过恩宠与至善的上帝相遇。


  经历过英雄大起大落、自由平等理想成为暴民政治的笑谈的时代,歌德沈淀自我反省历史,能不落入虚无,反而写出浮士德精神,肯定人世一切向善的努力与最终的上帝恩宠,未尝不是从一个伟大时代中洞见自我实现的真意。


  反观托尔斯泰的「复活」,他无法跳脱历史十字路口的困境,做出清楚明朗的历史判断,因而下笔竭力的自我说服、或说服别人,这或许可说是他不如歌德幸运之处;但他对人性观照的处理,竟然也受限时代困局,无法看出人性的复杂深度,造成好人坏人过于简单的分析,而他的结尾企图给的答案,比之小说内容对整体社会的控诉,也十分贫弱,这就应当是他不如歌德之处了。


  
  Copyright 2000信望爱资讯中心 All Rights Reserved.

 

 信仰之门

版权作者所有,文中观点不代表本站。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