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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委托--里尔克的后期诗歌
李永平
1914年6月,里尔克写下《转折》一诗。在漫长的诗歌道路上,这无疑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它预示着诗人已开始走向他精神境界的最高峰。在此之前,里尔克一直试图在“可见”的世界,通过“事物诗”的创造,赋予“物”一个坚实、可靠的永恒品质。“观看”就是他进入“可见”世界的基本方式。但在《转折》中,里尔克对“观看”几乎采取了一种否定的态度。因为“观看”局限于“可见”的东西之上,必然会“有一个界限”(1)。不仅如此,“观看”自身还潜伏着一个巨大的危险,即在对象化中,让事物失去其自身性:他久久凝视才获得它。 星星跪倒在 强求的仰望下。 而他内有的香气 却使一个神灵疲倦, 它便向他微笑着睡去。(2) 在“观看”中,神“睡”去了,不再向人显身。这样一种“观看”显然是里尔克不需要的,他宣告:“视觉的作品已经完成”(3),而代替它的将是“心灵的作品”(4)。在诗中,里尔克并没有具体说明什么是“心灵的作品”,但他提到了“爱”,也就是说,“心灵的作品”可以通过“爱”来完成,诗人这样写道: 因为观看,瞧哪,有一个界限。 而被观看得越多的世界 将在爱中繁盛起来。(5) “被观看的世界”,即里尔克后来在《杜依诺哀歌》中所说的那个“被解释的世界”(6),这是一个有限的、部分的、分裂的世界,它唯有在爱中才能重新完整和丰盈起来。因为爱是向“敞开”的超越。 我们看到,只是在《杜依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中,里尔克才真正完成了“心灵的作品”。这个“心灵作品”就是完成“大地的委托”: 大地,这难道不是你的意愿:不可见地 在我们内心复苏?这不就是你的梦想: 总有一天化为不可见的。--大地!不可见! 倘若不是变形,什么是你迫切的委托?(7) 诗人与大地倾心交谈,询问大地的愿望,他知道:“事物的愿望就是他的语言”(8)。如果说,里尔克在他的诗歌道路上曾完成过一次从“不可见”向“可见”转换,那么,他现在所要完成的便是从“可见”向“不可见”的转换。(可参见拙文《里尔克的艺术难题--诗与物》关于此一“转换”的论述)。在里尔克看来,在“可见”世界完成“变形”,使“可见的”变为“不可见的”,是人在大地上所能够担当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使命。在前文已多次提到的致波兰译者胡勒维茨的信中,他写道: 我们的使命就是把这个短暂的、易逝的大地深深地、痛苦地、热 情地刻印在我们内心,以便让它的本质在我们内心“不可见地”复苏。 我们是采集不可见之物的蜜蜂。(9) 在大地上,不仅人需要和使用物,物也召唤和需要人,正如里尔克在《杜依诺哀歌》第九首中所说: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需要我们”(10)。或许人对物的需要各种各样,但物对人的唯一需要,就是进入人的内心,成为“不可见”的: ……而这些,靠消逝 为生的物知道,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短暂, 却信赖最短暂的我们会给以拯救。 期望我们在不可见的心中把它们完全 化入--哦,无限地--化入我们内心!不管 我们到底是谁。(11) 大地(物)是“短暂的”和“易逝的”,它期待并依赖于人的拯救。但恰恰这个拯救者却是“最短暂者”(12),在《杜依诺哀歌》第2首中,里尔克这样写道: ……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住所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经过 一切只是像一股交替的气流。(13) 山坡上的树依然生长在那儿,人们住过房子还是老样子,人却倏然而去。在里尔克看来,尽管人是“最短暂者”,但能把万物“变形”到内心,使它们成为“不可见”,却是人独具的本质,是人的“人性”所决定的。因此,里尔克说,人存在着, 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促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14) 对大地上的一切负起责任,完成他们的愿望,这就是人在大地上唯一可以去做的事情。至于“幸福”,至于“好奇”,甚至“心灵的阅历”都不是人在大地上唯一能够具有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地上一切“靠消逝为生的物”才给予人以信赖,而不管人是不是“最短暂者”。 但人是否能认识和把握自己的这一本质,是否能完成“大地的委托”呢?在里尔克看来,人经常对自己的本质是认识不清的,所以他们才会“既躲避着命运,又渴求着命运”(15)。因此,人不断地告别大地,并以“贯彻的意图”去占有和征服大地,人的状况正如里尔克这样描写的: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至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16) 因此,人不再需要作为自己生活根基的大地,大地成为可供人利用的材料,而不是一个我们人可在其中完成其真正存在的场所,当人使大地“崩溃”时,人同时也使自己崩溃: ……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17) 在机器和技术日益占居统治的时代,大地要求“变形”的愿望,已不仅仅是因其“短暂性”和“易逝性”,而更多的是因为生长在大地上的“物”的不断消失。在这里,当然不是指“物”作为一种质料性的东西的消失,而指“物”的自身性的消失。这种“自身性”就是“物”之所以成为“物”的东西。在技术的强求下,在机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物”越来越被移置于它自身之外。早在1912年3月1日,里尔克自杜依诺写道:“世界在收敛,因为物也在收敛,物日益将其存在置入金钱的震荡之中,并且在此发展了一种精神性,此精神性现在已经超过了其不可捉摸的实在性。在我现在涉猎的时代(指十四世纪),金子还是金子,还是金属,是美好的东西,是一切东西中最贴手、最可理解的东西”(18)。 对于里尔克来说,“物”居于其自身的宁静之中,但机器却以它的“强力意志”试图打破这种“宁静”,并把一切东西都视为是可以穿透的: 只要机器冒然以精神自居,而不是服从, 一切所获得的东西都受到威胁。 在美妙的手上,优雅的犹豫不再灿烂, 为了更果断的建筑,它猛烈地将石头割切。(19) 对于“物”,“机器”与“手工”是两种不同的方式。如果说,“手工”是等待、忍耐和承纳,那么,“机器”则是专断和剥夺;“手工”守护着物的“宁静”,而“机器”则把万物不断地改换入新的秩序之中。因此,里尔克说,在“机器成为生活”的地方,机器以“同一个决断,进行安排、创造和毁弃”(20)。一切东西都在机器的组织法则下受到威胁。在此,里尔克把“手”称为“美妙的”,把手的“犹豫”的姿态称为“优雅的”。手的“犹豫”显然与机器的“速度”相对立。在手的“犹豫”中,物以其自身性在场。有趣的是,后来海德格尔也曾肯定过“手”的意义。在《什么召唤思?》一文中,他把思称之为一项“手工活”:“不管怎么说,思也是一项手工活,因而它与手有密切的亲缘关系。……手的每一劳作中的每一动作都体现着思的要素,手执着思的要素。手的每一动作都植根于思。因此,要是思有朝一日会完成自身的话,思本身就是人的最简单因而也是最艰难的手工活”(21)。海德格尔所说的“思”即意味着对大地(物)的守护,因而与“手工”的“守护”态度是一致的。 在里尔克看来,无论“手工”还是“技术”,都不仅仅是一种手段,它们决定着人与物(大地)的不同关系。手段的变化也带来人与物关系的变化。技术时代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人总是站在主体的立场,把大地,把自然看作一个可利用的现成存在的东西。在《沃普斯沃德》中,里尔克就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人愿意相信,整个大地是同情他们的,因为人们能够耕耘土地,使森林透光,让河流利于行船。他们的眼睛几乎紧盯着人,顺便看看自然,把它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和现存的事物,是尽量供人利用的事物。(22) 在这里,人们只把眼光放在一个“有用”的东西上,而不知道还有一个更广袤的“不可用的空间”(23),以为只有那个“有用”的空间才对人是有价值的。因此,里尔克说,人是“非常片面的”(24)。那么,当人生存在大地上,并与物打交道时,究竟什么是“物”中最值得追问的东西?在后期的一首诗中,里尔克写道: 啊,这并不是新鲜,朋友 机械排挤掉我们的手。 你们不要让过度迷惑, 赞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为全宇宙比一根电线、 一座高楼,更是新颖无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 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 不要相信,那最长的传递线 已经转动着来日的轮旋。 因为永劫同着永劫交谈。 真正发生的,多于我们的经验。 而未来把握最辽远的事体 和我们内心的严肃溶在一起。(25) “物”并非仅仅是它们的“有用性”,超过其单纯“有用性”的则是那个“最辽远的事体”。对于里尔克的历史经验来说,在技术时代出现之前,一所房子、一口水井、一株人们天天看见的山坡上的树,一条往昔走过的街道,甚至一件穿过的衣服,都蕴含着无穷的意味和无限的亲密性,几乎每一物,都还是人们可以在其中发现人性和加入人性的“容器”。“物”所具有的这种收摄人性的价值,里尔克称之为“守护神价值”。因此,这种“物”在本质上已与人的内心溶在一起,成为一种不可替代的东西。 然而,现代的技术生产却恰恰消蚀了“物”所具有的“无穷意味”,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无形象的活动”: ……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失,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个无形象的活动。(26) “无形象的活动”就是对“守护神价值”的否定,它不再为“物”提供一个缓慢生长和成熟的空间,而是使它们成为“可替代品”。这种“可替代品”在技术生产的“速度”中,可以迅速地消失,也可以迅速地生产出来,在它们里面,已不复有“人性”蕴含。正如里尔克所言:“今天,空洞乏味的东西,假货,生命的仿造品……从美国蜂拥而来。一座美国人说理解的房子,一个美国苹果或那里的一棵葡萄树,都与渗透着我们先辈的希望和沉思的房子、果实和葡萄毫无共同之处……(27)。 在众多“不可代替的可见物”越来越迅速消失的大地上,“物”充满了回归其本质的“乡愁”: 众人把破碎的王冠铸成钱币, 当世的主人占有了它们, 烈火中造就了机器, 隆隆效命于他的意欲, 但它们没有带来幸福。 乡思的矿石执迷着 要从钱币中离去,从那 引导它驶向生命之迷津的铁路上离去。 它傲然回绝了工厂和金库, 没有被卑鄙地溶化,而是 复归于坦荡的群山, 随后,群山将又一次关闭。(28) 然而,这种”复归“,除了进入内心,成为”不可见“的,已无其它逃逸之处,因为: 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 且外界越来越小以至化为乌有。(29) 大地(物)只有当它进入内心,才不至于在外部世界”化为乌有“。在1925年11月13日解释《杜依诺哀歌》的一封信中,里尔克进一步表达了哀歌的看法: “除了在我们内心成为不可见的,大地已没有其它庇护所:我们以自己本质的一部分参与了不可见之物,它身上(至少)有我们分有它的凭证,当我们在此世存在时,我们能够增加我们在不可见之物上的份额,--只有在我们心中,才可能完成一种亲密的、持续的变形,即把可见之物转化为不可见之物,转化为不再依赖于可见和可及的东西,一如我们自己的命运在我们身上既是实在的,又是不可见的”(30)。 在这里,我们看到,只有人首先进入内心,把自己的一部分本质参与到不可见之中,他才可能承纳大地进入人的内心。那么,什么是里尔克所说的”内心“呢?众所周知,自近代来,就有两种不同的”内心“,一种是笛卡尔自我意识的内心,一种是帕斯卡尔的”敏悟之心“。后者比前者更内在,更不可见。里尔克遵循的就是帕斯卡尔的”心灵逻辑“。在《穆佐书简》的一封信中他是这样来界定”内心“的: 不管”外部世界“多么广大,所有恒星间的距离也无法与我们内心之深层维度相比拟,这种深不可测甚至连宇宙的广袤性也难以与之相匹敌。因此,如果死者和后人都必须有一个居留之所,那么还有何种庇护之所比这想象的空间更合适、更宜人呢?在我看来,似乎我们的习惯意识越来越局促一座金字塔的顶尖上,而这金字塔的基础却在我们心中(并且以某种方式在我们底下)如此充分地扩展着,以至于我们越是深远地看到我们自己有能力进入这个基础,我们就越是普遍地显得进入了那些东西之中,它们独立于时空,它们是尘世的,在最 广义的理解上,就是世界性存在。(31) 在这里,里尔克认为,意识只是心灵的一部分,在它下面的”心灵“却是深广无边的。里尔克也把这个”心灵内在空间“称之为”世界内在空间“。在这个心灵空间中,无论是死者,还是未来者,都可以共同存在,一切界限都已经消失,万物摆脱了一切束缚,而相互吸引和充溢,从而获得其丰盈的存在。在《杜依诺哀歌》第九首末尾,诗人吟唱道: 看啊,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超过数字的生存 源于我的内心。(32) 因此,在里尔克那里,大地进入内心,成为不可见的,并非是像近代以来的主观主义那样,把可见的东西化为主观的东西。对于里尔克来说,使大地成为”不可见“的,是在于把它转化为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即在”我们内心之深层维度“将其转变入整体存在,从而获得庇护。在本章关于人承纳”大地的委托“的讨论主要来自于里尔克在1925年11月13日的信中对《杜依诺哀歌》的阐释,因此在结束这一章之前,为了全面理解里尔克的思想,我将信中最重要的一段话引录于此: 我们的使命就是把这个短暂的、易逝的大地深深地、痛苦地、热情地刻印在我们内心,以便让它的本质在我们内心”不可见地“复苏。我们是采集不可见之物的蜜蜂。……这种活动被不可替代的可见之物的迅速消失说支承和催促。对我们的祖父母而言,一所”房子“,一口”水井“,一座他们熟悉的塔楼,甚至他们自己的衣服和他们的大衣,都还具有无穷的意味,无限的亲密性;几乎每一物都是他们在其中发现人性和保存人性的容器。今天,空洞乏味的东西、假货、生命的仿造品……从美国蜂拥而来。一座美国人所理解的房子,一个美国苹果或那里的一棵葡萄树,都与渗透着我们先辈的希望和沉思的房子、果实和葡萄毫无共同之处……被赋予生命的、被经历的、同样熟悉我们的物即将耗蚀一空,再也不能被替换。我们也许是还认识这些物的最后一代人。 我们肩负着责任,不单单保持对它们的怀念,保持它们的人文价值和”守护神“的价值。……《哀歌》中的天使是那种造物,在他身上,我们所尝试的从可见到不可见的变形似乎已经完成。对于《哀歌》中的天使,一切过去的钟塔和宫殿都是实在的,因为早已不可见;我们的此在之现存钟塔和桥梁也已经不可见,虽然(对我们来说)作为物体还在延续。 《哀歌》中的天使是这样一种生灵,它保证我们在不可见中去认识更高的实在。--因此,对于我们是”可怕的“,因为我们--爱他并转化他的人,仍然依附于可见之物。--宇宙中的一切世界都统统坠入不可见,即坠入最深邃的实在之中;某些星辰直接上升,消失在天使无限意识中--,另一些则依赖于缓慢而艰难地转化着它们的实体。在这些实体惊惧和狂喜中达到一个不可见的实现。在此必须强调的是,在《哀歌》的意义上,我们正是大地的变形者,我们的整个存在,我们的爱的飞翔与坠落,这一切都使我们能够胜任这项使命(除此之外,就根本没有别的使命)(33) 注释: (1)《里尔克全集》第2卷,岛屿出版社,1955年版第83页。 (2)同上,第82页。 (3)同上,第83页。 (4)同上。 (5)同上。 (6)《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685页。 (7)同上,第720页。 (8)《里尔克全集》第9卷,第189页。 (9)《穆佐书简》,岛屿出版社,1935年版第335页。 (10)《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17页。 (11)同上。 (12)同上。 (13)同上,第609页。 (14)同上,第717页。 (15)同上,第716页。 (16)同上,第715页。 (17)同上。 (18)《里尔克书信集》第2卷,岛屿出版社,1987年版第96页。 (19)《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57页。 (20)同上。 (21)《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218页。 (22)《里尔克全集》第9卷,第13页。 (23)《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59页。 (24)《里尔克全集》第9卷,第3页。 (25)《里尔克全集》第3卷,第135页。 (26)《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18页。 (27)《穆佐书简》,第335-336页。 (28)《里尔克全集》第1卷,第328页。 (29)《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11页。 (30)《穆佐书简》,第336页。 (31)同上。 (32)《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20页。 (33)《穆佐书简》,第335-337页。 (李永平 学者 北京) 感谢《成言艺术》[http://www.be-word-art.com.cn]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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