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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诱惑—与H.克吕格尔就B.布莱希特的一首诗交流看法

汉斯·昆[瑞士]/菲子译


  如果我不是在复活节前的一个讨论会上与评论布莱希特这首诗的评论家H克吕格尔不期而遇的话,我或许不会在一个星期以后带着同样关注的震惊来读这首诗和对它的评论。我耳边现在仍回响着我与克吕格尔在从科隆到美茵茨火车旅程中的谈话。我们的看法既有分歧又有一致,此时我不能拒绝挑战——对这首诗与诗评进行评论。我作为神学家不想对文学家克吕格尔就该诗的赞扬品头论足。“在此被如此简单地、形象地,甚至如此带有民歌味地用语言表达出来。……在诗中,死亡主题的戏剧化和展开仿佛最终释解了诗人的深切体验,是智慧,而不是知识在驱迫着训诫。”我作为神学家,也不会像文学家克吕格尔那样提出这样的明确疑问:“这首诗就它的风格来说是完美的,写得非常美,非常明晰。但是,是不是也非常真实呢?”
  说实话,我作为上帝的信仰者是不会与无神论者布莱希特以及不可知论者克吕格尔就真实问题取得一致意见的。他们依摒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的思想猛烈攻击未启蒙的教权主义和神秘主义,攻击教会为经济剥削而提供彼岸世界;攻击宗教是鸦片,是缓和社会矛盾的骗人手段,是敷衍人的空话,是诱惑!“你们不要被诱惑!/你们不要被欺骗!/你们不要接受骗人的安慰!”除了此岸无需彼岸,除了政治无需宗教,除了理性无需圣经,除了工作无需祈祷,只做人,不做基督徒!
  但是,正因为如此,如下的反问也是真实的:此岸难道可以代替彼岸吗?政治难道能代替宗教吗?理性难道能代替圣经吗?工作难道能代替祈祷吗?做人难道能代替做基督徒吗?这个一维世界必然排斥它维世界吗?这首诗是否真的像克吕格尔认为的那样:“它从今天的状况出发,用奇特的方式追寻过去?”难道宗教就不能不是鸦片,而是解药、治方、全面启蒙和社会解放的中介吗?这一问题今天当然仍在争论之中。不仅对于达克·哈梅尔克约尔特(Dag Hammerkiod)[1],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2]、海德尔·卡玛拉(Heeder Camara)[3],特蕾萨母亲(Teresa)[4],而且对于无数不知名的人来说,宗教不是鸦片,而是解药、治方,全面启蒙和社会解放的中介,难道这不是真的吗?难道人们不能正因为信赖上帝——这时常很难——因而也信赖人?难道人们不能因为信赖上帝因而更富有人性,更看重此岸,更看重此岸生活的完满,并享尽此岸?今天的时代当然是这样一个时代:整个自然环境和内心世界已遭到严重的摧残,然而正因为我们信赖上帝,因而能够杜绝那种浪漫狂热地“大口啜吸生命”;正因为我们信赖上帝,因而才能生活在一种更为清醒的知足常乐的智慧中,这种智慧懂得生长的界线,懂得任何享用的界线和整个生活的界线。
  无疑,整个生命之中有界线,生命尽头有界线。然而,难道腐烂因此就是唯一的尽头?死亡难道就是绝对的句点?不可知论者克吕格尔在这一点上对无神论者布莱希特的反驳是有理的。尽管死亡被近于独断地宣称为绝对的句点,但它毕竟也带来了一丁点儿由其本质所造成的东西——一个问号。可是如何抵制盲目迷信者的骗人的“诱惑”呢?不可知论者在这里也转而反对不信仰上帝的布莱希特那没有慰藉的(抵抗诱惑)。他想拥有敞开着的门,他像雅斯贝尔斯在他的“临界经验”中所表达的那样,或者像布洛赫一那样,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来期待着死亡,并和死亡一起期待着一个“Peuire或许)”,或许不仅仅是腐烂,而是从腐烂中被救出来——一种截然不同的结局。
  然而,我想进一步提出一个问题:难道我得终生以这个“或许”为满足吗?难道我得总是处于被诱惑和抗拒诱惑之间,处于虔信的骗人的安慰和在不可知中不虔信的绝望之间吗?难道我不能得到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不能从怀疑和听天由命中解放出来吗?
  更明确地讲,在我看来,认为腐烂是终点,是我们所有的劳作、生活和爱的终点——一切归于虚无——一切最终是空无,这种看法不过是一个大胆的,然而并非理性的认命。在我看来,这类见解经常用一大堆概念来掩饰自己确实感到的绝望,掩饰无神论的极端非理性,布莱希特的诗明显也同样如此。布莱希特像费尔巴哈一样声称,人会死,肯定与其它动物一样死,最终归于虚无。这种看法从未得到过证明,当然,与之相反的看法也从未得到过证明;无论如何,死亡至今还保持着它的问号。所有的知识在此已达尽一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存在这种保了险的保险。然而,另一种绝然不同的扬弃这个“或许”的确信是否是不可思议呢?反过来看:如果我的可见之眼信赖一个不可见的世界,相信这个人和这个世界会腐烂的实在对于找来说不是、也不会是首要的和最终的实在,这是否就是全然非理性的认可呢?
  如果我相信,这个实在世界无法靠自己的说明,靠自己来奠定,靠自己来完成;
  如果我相信,这个实在的世界毋宁说是被另一个最初的同时也是最终的实在世界所支撑和怀抱着的,只有它才能说明、奠定。完成这个最终会腐烂坍塌的实在;
  如果我相信,人在死后不会归于虚无,而是能够进入一种不可描绘的蕴含一切的实在;
  这是否就不是一种理性的确认呢?在我看来,这种确认事实上是一种尽管同样大胆,但却是比那种假定最终的无意义的确认更为有意义的确认。自然,我不能用与我们的经验视域相系的理性来证明这一确认,但是我却能以一种被彻底检验过的,经过启蒙的,而不是非理性的信赖和智慧,投身于这种确认。
  这种理性显然是一种与一切实在的最终虚无相对立的彻底的理性,是对所有果敢行为的最深切的最富有人性的安慰,这种安慰标明它是而且将仍是对上帝的信仰。这种彻底的理性与理性主义无关,与“安慰与骗人的安慰”无关。对于那种认为一切都最终与死亡一起毁灭的看法,我只能说是不信赖上帝的人的看法,作为上帝的信赖者,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切都将与死亡一起归于上帝。生命会改变,但不会消失!这扇无神论者想关上,而不可知论者想敞开的门,多少给予信仰者们敞开了这样一种前景:他得以瞥见我们生命的伟大奥秘,这一奥秘虽不是可以被经验地确证,但却可在基本信赖的信仰中为希望所拥有。它是一种馈赠基本确信的希望,是一种能取代畏惧,赋予我们战胜“苦役和精疲力竭”的常新的力量。
B·布莱希特的诗是一首启蒙式的说教诗,它代表着一种“论点”,按照克吕格尔的看法“它以说教格言式的基调体现了教诲的极端形式”,并表明了这样一种情况:“你们就应该这样看!这好似一位教师在训斥一班学生,或是一位社会革命家站在他的阶级面前。”这首教寓诗——并不是圣文——可以改写,以使上述抉择显明可见。我并非要把布莱希特这首无神论的诗纳入神学家的文体中以将它神化,以将它诠释为一首隐含着宗教定义的诗。恰好相反,其中的无神论会得到认真对待,正因为如此,才要针对布莱希特的论题提出一个反题,并最终提出一个超验的“扬弃”的合题。
出于尊重布莱希特的挑战,我的改写十分慎重,即只会改动很少的地方:在第一段中只改动一两个字母,在第二段中只改一个词,在第三四段中改动则略多一些。改写之后,这首诗读起来就不再那么充满启蒙式的教寓激情,也不再令人感到是在用“教导的手指指点着教诲”,而是变得充溢平和的确信并友善地邀请人们抉择:是以不信上帝的抗拒诱惑采取代官信的诱惑,还是以信仰上帝的超越诱惑来取代盲信的诱惑。

   拥有的远不止这些
   你们不要被诱惑!
   返回的路尚存在。
   日子伫立在门前,
   你们已能感到夜里的风:
   清晨却会再来。
   你们不要被欺骗!
   生命残薄。
   不要过快啜饮生命吧!
   你们不会感到满足,
   当你们不得不离开生命时!
   你们不要接受骗人的安慰!
   你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腐烂能捕住得救者?
   生命最伟大,
   拥有的远不止这些。
   你们不要被诱惑,
   去干苦役让自己精疲力竭吧!
   还有什么能使你们畏惧呢?
   你们不会和动物同死。

附一:
    抵抗诱惑[5]
    B.布莱希特

   你们不要被诱惑!
   返回的路已不存在。
   日子仁立在门前,
   你们已能感到夜里的风:
   清晨却不会再来。
   你们不要被欺骗!
   生命残薄。
   尽快地啜咦饮生命吧!
   你们不会感到满足,
   当你们不得不离开生命时。
   你们不要接受骗人的安慰!
   你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让腐烂成为拯救者吧t!
   生命最伟大,
   拥有的已无多。
   你们不要被诱惑
   去干苦役让自己精疲力竭!
   还有什么能使你们畏惧?
   你们会与所有的动物同死
   此后什么也不会再来。


附二:
    抵抗诱惑?
   H.克吕格尔
  这首诗就它的风格来说是完美的,写得非常美,非常明晰。但是,是不是也非常真实?这首诗表明了布莱希特与死亡的关系。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在此被如此简单地、形象地,甚至如此带有民歌味地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是颇为罕见的,因为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们总是用一大堆概念来论述。“日子仁立在门前/你们已能感到夜里的风”——这些富有韵律的形象是采纳自歌德以来的德国抒情诗传统,其中也不乏浪漫派的情调,那种浪漫主义的不满和躁动着的生活欲求。“尽快啜饮生命吧/你们不会感到满足/当你们不得不离开生命时。”
  这首诗与布莱希特的其它诗一样,属于教寓诗一类。它表达了一个论点,并想要启蒙开智。确实如此,它以说教格言式的基调体现了教诲的极端形式。这首诗的活力完全在于那种启蒙、开启式的说教激情。“你们不要被诱惑”,——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都令人感到是在用教导的手指指点着,提耳命面。整首诗都充斥着这种论调:你们就应该这样看!这好似一位教师在训斥一班学生,或是一位社会革命家站在他的阶级面前。
  尽管如此,这首诗并没有一处显得仅仅是在教训,或只是干枯的理论和启蒙,恰恰相反,在诗中,死亡主题的戏剧化和展开仿佛最终解释了诗人的深切体验。是智慧,而不是知识在驱迫着训诫,这是一种知足常乐的智慧:“你们会与所有的动物同死/此后什么也不会再来。”
  这首诗所宣扬的马克思主义启蒙的历史语境是很明显的:这种启蒙针对的是教权主义和神秘主义。它据理断然驳回教会为可怜众生,同时也为僵化、保守的占有关系而提供的美好彼岸世界的安慰。“你们不要被诱惑/去干苦役让自己精疲力竭!”这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号召,号召这个尘世的人看重此岸世界,看重尘世性,充分享受它,享受每一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从而使自己成为尘世的充实的自由人。“尽快地啜饮生命吧/这些狂热的觉醒利用了马克思主义人类学中极稀有的东西,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只是一般地将人理解为经济过程的一部分。同时,这首诗使我感到它具有革命的爆发力。它以在今天来看颇为奇怪的句式去表达这种革命的爆发力,批判基督教的市民意识形态。对“彼岸的安慰”的攻击至今仍然具有现实性和真实性。然而,倘若人们要从一个成功的社会主义(已消灭了经济剥削)出发去追求乌托邦的话,那么这首诗也指出了它的界线。我一直很欣赏这首诗——尽管如此,我却不能附从它,并且最终不能苟同它。死亡竟被如此简单地当作句点而实体化了:“你们会与所有的动物同死!”——这种说法只对了一半,它将一扇人们本应让它继续敞开的门关上了。这是我的看法。
  无论是用布洛赫的“希望原则”或是雅斯贝尔斯的“临界经验的说法,尽管死亡被近于独断地宣称为绝对的句点,但它毕竟也带来一丁点地由本质所造成的东西——我不禁要问,真的反抗了诱惑吗?

注:
  [1]达克·哈梅尔克约尔特(1905-1961):瑞典政治家,1961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
者。
  [2]马丁·路德·金:美国黑人牧师。
  [3]海德尔·卡玛拉(1909-):巴西神学家。1985年被教会革出教门。
  [4]特蕾萨:阿尔巴尼亚修女,1979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5]本诗收入B.布莱希特全集(20卷本)第二卷,法兰克福 1967,第
 5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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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流亡与栖居》,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10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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