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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北村原著/夏维东缩写
在往杜村的途中,宋代所坐的汽车陷入泥中,搭车的人们费了老大力气,仍然未将车子拉出来。宋代疲惫地望著远处,家乡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有蜃气在路基的上方飘荡,远处芦苇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如同在火光中颤动。最後汽车好不容易才从泥中拉出来,但司机说天亮前是到不了杜村了。宋代问他杜村在哪里?他用手指著远处,最黑的地方。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疾驰,颠簸使宋代的肠胃都快翻出来了。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纷乱的感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樟板是回杜村的必经之地。宋代是从澳洲的马西岛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到达樟板时正是黄昏。 宋代的过去全部留在这个地方,现在回忆当年的事情都有点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之感。他不知道这世界为什麽会有变化,“变化”这词可能包含著某种最残酷的意思。变化,不顾人的意志,只管它自己,在变化面前,人简直不想回忆。 当年,宋代,还有周朝、麦子和东烟一起在杜村呆了七年。他们一同耕田、割稻、打猎,几乎没想过要回城。他们当时看到别人一个个地离开了杜村,一点也不觉得烦恼,因为他们有诗歌。东烟是他们中最早写诗的一个,喝醉了就写诗,说自己是太白。这四个人後来全成了诗人。他们已准备在杜村呆一辈子了,是周朝领他们出了杜村。宋代记得临走的前一天,周朝说,我们得走出去,我们得回乡。东烟问他,我们的家乡在哪里?周朝就反问他:你说在哪里?他说话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离开杜村时,几个人都像孩子似地哭了。 他们回到樟板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除麦子和他母亲住外,其余全挤在哭墙下的一间破木板房里。他们白天出去做工,晚上回来写诗。宋代在一家灯泡厂工作,带回来很多灯泡,屋子里亮堂堂的。他突然诗性大发写了一句诗:我眼睛的黑暗,要寻找光明。大家齐声叫好。他们经常在晚上聚会,围著一堆火朗诵诗歌。麦子朗诵时操著极重的河南腔,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东烟每次聚会还是必得喝醉,是一狂生。他当时写的一首〈逍遥游〉传遍了整个樟板。但他们当中最有影响的是周朝,他的诗传遍了全国,其代表作是〈控诉〉。周朝原来在钢铁厂上班,後来他索性不去了,辞职那天他握起拳头对大家说:你们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是诗!诗要有力量,就像叶赛宁,诗要说话,要说话!哪一天诗要是没力量了,就是淫词艳曲。周朝起头办了家刊物叫《时间》,这份在哭墙下诞生的东西一直延续到周朝离开中国为止。宋代站在哭墙下时,是下午五点,斜阳照在断墙上,也照在路人以及宋代疲惫的脸上。宋代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地方,樟板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在这片日益繁荣的地方,宋代想找到旧日的痕迹是困难的。刚下车时,宋代茫然失措得像个乡下人,感到莫名的慌乱,就像他刚到巴黎时一样。他不知道为什麽回到祖国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宋代想了半天,才吃力地记起那间木屋的名字:杜村。 当年他们几个租了这间木屋,大家为它的名字犯愁。最後还是宋代建议取名杜村,大家都表示赞同。因为杜村有他们的理想,不论是遥远的农村里的那个杜村,还是这个小木屋,都一样,杜村总在哭墙下。他们刚搬进杜村的那个晚上,大家喝酒时抱成一团痛哭。那个晚上诞生了周朝的著名诗篇〈哭墙〉,里面有两句已传遍全国:用血哭泣,我的眼泪是亲人每日服用的一把刀。他们就在哭墙下哭泣,在杜村写诗。当年因为诗歌走红,这间木屋的名声也随之传遍全国,杜村成了中国人从恶梦中苏醒过来之後浪漫和理想的象徵与圣地,每期的《时间》从这里发往各地。“杜村”被人尊称为“诗歌公社”。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人知道杜村了,宋代再也找不到当年那间木屋了。在打桩机的轰鸣和汽车喇叭声中,宋代一阵晕眩,他感到站立不住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此时他才发现眼前的“浪人酒吧”就是当年的“杜村”!宋代走进酒吧,产生了一种很怪的感觉,彷佛生活在别处。他很难想像就是在现在这块脚下的土地上曾经有过那间木屋,但他们确凿无疑在这里生活过,写过诗,哭过。 在宋代的记忆中,“诗歌公社”的解体直接源於周朝的出走。对於周朝的离去,大家都很伤心又不理解。麦子饮泣著说周朝为什麽要走,他脸色铁青,没有吱声。不久宋代也步他後尘离开中国。宋代现在已记不起出国的原因,只记得在出国前他的精神已经很不佳了,常在噩梦中醒来。最令他害怕的事是他发现自己不会写诗了,这时他想到了出国。他对东烟和麦子说:我喜欢巴黎!那是艺术之都。并说他明白了周朝为什麽要走。麦子给宋代送行时,宋代告诉她他永远写诗,哪一天写不出来,他就去死。麦子叹了口气。宋代至今还记得他离开时麦子的眼神,他觉得那就是爱,不止是爱情,似乎是一种更广阔的爱,就像她的诗中常表达的那样,曾经令多少年轻人著迷。她当年最轰动的诗是〈花儿〉和〈祖国〉。〈花儿〉表达的是人类最重要和最圣洁的情感,就是爱情;而〈祖国〉则体现了中国人从偶像崇拜中回转过来之後,首先接触到的有关神圣的事物。宋代曾写过一首诗叫〈草莓〉,和麦子的〈蝈蝈和紫云英〉相对。宋代在诗中完全像个孩子:篱笆上的草莓/妈妈的太阳/紫云英和蝈蝈/都为她歌唱。诗评家们普遍认为,宋代的诗表达了中国人从黑夜中刚走出来时所需要的理想。宋代在巴黎一下飞机就见到了周朝。他满面红光,人也胖了少,看上去像来中国投资的东南亚商人。宋代当天下午就要周朝带他去看罗浮宫。宋代被罗浮宫彻底迷住了。当他站在一些宗教题材的作品面前时,周朝看见他流泪。他对宋代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宋代问他,你是说现在你不再这样了吗?周朝说,总不能天天流泪吧,说著笑起来。宋代不再吱声,他觉得周朝变了,过去脸上有的刀刻一样的伤痕不见了。 周朝不仅外表变了,诗也变了,他在巴黎的《时间》以“纯粹艺术”为旗帜。宋代翻看《时间》,心中失望极了。他毫不客气地指责周朝在玩语言游戏,诗成了淫词艳曲。周朝无言以对。 宋代和周朝四周的“艺术家”们也是格格不入。有个叫古代的画家把以中国书法为内容的宣纸埋进巴黎城郊的地下三米处,引起法国美术界的注意。他还嫌不够轰动,又致力於收集使用过的月经带,他洋洋得意地说他的徵求信各国妇女都比较支持,目前已收集到九十多条,等一百条时就可以办个展。宋代听後脸色极其难看,他产生了要呕吐的欲望。宋代慢慢觉得巴黎不是他要呆的地方,半年多的时间他没写过一首诗,与周朝的分歧也越来越大。在这种情形下,宋代决定回国。 在机场,周朝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送别宋代:走吧!无论你去哪里,只要能找到一种不会让自己自杀的办法,你写不写诗都成。 宋代在飞机上哭了。他望著机舱底下完全倾斜的地,感到有一种东西正在失去。飞机爬高後,宋代望著云端上面的东西和它的光芒,心中逐渐积蓄一种希望,他想不到云的上面竟是如此美丽,没有烦恼,没有眼泪、悲伤和疼痛,那麽纯净和透明,洁白无垠直到永远。宋代想,谁能让我永远留在天上?宋代离开酒吧,他觉得自己逐渐浸入樟板沉重的暮色中,就像没入黑色的大海。在黑暗来临之前,他举目无亲。回国前他给麦子写过一封信说要回樟板,麦子的回信极短,只有一句话:你不就是从樟板出去的嘛?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宋代心上。东烟也没有消息,只是在信中听麦子提及他现在成了特异功能大师,一天到晚做带功报告,形踪无定。 宋代对於能在樟板找到什麽已不抱什麽希望,他只盼望早点到达杜村,看看他最喜欢的诗人海娃还写不写诗。 汽车在第二天凌晨到达杜村,漫长的旅途中,宋代好像一直在沉睡,在杂乱的梦里他彷佛看见了海娃。 海娃是个极有天份的诗人,当年他只有二十多岁,他将他的第一本诗集《少年的血》亲自送到宋代他们那里。宋代起初以为他只是个业余诗歌爱好者,谁知一读之下宋代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少年的血》中写道:风把幸福吹散了/将来就像过去一样/庄稼荒凉荆棘繁荣/这样的日子有谁喜悦/我需要求告/就像需要呼吸一样/绝望的天才啊/只有神愿意和这样的尘埃亲近。 诗中那股来自内部的力量深深地打动了宋代,他对周朝说,我们的诗现在除了智慧,只有感觉了。然而周朝对海娃的诗既害怕又嫉妒,在宋代三人的一再坚持下才勉强同意在《时间》选登海娃的三首诗。宋代被周朝的冷淡和固执己见气得浑身发抖,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周朝变了。 接著,宋代决定要找海娃。他寻访了很久,最後才在一间破烂的土坯房里找到海娃。房间里什麽都没有,连筷子都只有一只,海娃对自己的生活条件毫不介意,诗就是全部。他说话时眼睛里彷佛喷射火焰:今天是末世,人类已走到了自己的尽头,所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诗,只有诗能使人安息,使人活下去的是诗。宋代说了一句让海娃极其痛苦的话:诗也堕落了。 海娃眼里的火焰立刻消失了。忽然他大声地吼起来:不,诗没有堕落,你说谎。後来海娃喝醉了,失声痛哭:我们为什麽要活在这个世上?为什麽狗也活在这个世上?海娃就在哭声中睡著了,宋代呆在床边好一会一动不动,他感到自己流泪了。 海娃现在还写诗吗?宋代行走在荒凉的杜村时心想。没有人愿意告诉他海娃的下落,但从他们的眼神中宋代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恐怖。村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赶去祠堂给三叔公办後事。宋代看见祠堂里外到处是身穿白色丧服的人,他们在阳光下走来走去,彷佛下了一场雪。夜晚时,宋代在那里目睹了一场恐怖的奠祭扁担神仪式。在一座稻草都露出来的泥像面前,扁担一根根凭白无故地往上窜,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叫喊。有个叫更生的老乡告诉宋代那是三叔公显灵,他又说,我们有神,泥做的,我们就拜一拜,很好。宋代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为了找到海娃的下落,宋代随更生去见巫师,更生是在得到一笔钱後,才答应领宋代去的。 巫师告诉宋代,海娃的魂还在,不肯安息。宋代彷佛看见海娃站在山顶,所有的风都吹在他身上,腿间鲜血淋漓,头发在风中翻滚,凄厉的声音在蔓延:他们割掉了我的身体……巫师接著说海娃是被鬼收走的,因为鬼不喜欢他的诗。巫师念起咒语来,他的声音很含混,让人意志消沉,昏昏欲睡。他对众人说,在杜村到处有我,我地上地下往返,你们都要信我。宋代大吼一声:我不要到地下去!便夺门而出。 宋代心惊胆战地离开杜村,又回到樟板。他在一个会场见到东烟,东烟骨瘦如柴,像个鬼影子站在台上说:我只是摆出一个姿式……你们动……是因为你们信我。面对昔日的老朋友,宋代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东烟目光呆滞地说他不再写诗了:一切都不要再问了,万事万物皆归於无。宋代伤心离去,临走时看了东烟最後一眼:双目凹陷,形容枯槁,浑身的肉好像已全部脱尽,只穿著一身皮肤。 宋代不会知道,他走後不久,东烟这位大气功师就投海自尽了,死前在沙滩上写下一句:心乱如麻。 宋代最後看望的人是麦子。麦子嫁了个商人,住在一栋三十万圆的豪华别墅里。最让宋代诧异的是,麦子的丈夫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以前是位大诗人,在丈夫那里麦子叫阿美。麦子显得心满意足,红光满面,也胖了,宋代问她还写不写诗,麦子说儿子就是他的诗。宋代後来对她说:以前的你就跟你的诗一样,现在不是了。麦子哈哈大笑:那毕竟是诗嘛!宋代听完这话,心一下子就冷了。 一个阴暗的下午,宋代搭上运木材的车子离开樟板,沿途他看见许多大大小小的庙宇,香火不断。司机对他说这是咱们的神。宋代问怎麽会有这麽多的神?到底谁是真神?司机说管他真神假神,有个东西拜一拜就可以。 宋代黯然离开中国,对於他而言,过去与将来都死了,前面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周朝正准备回国,突然收到宋代的死讯。周朝赶到遥远的澳洲马西岛时,已是宋代死後的第三天了。周朝看到岛上的白花把整个马西岛都覆盖了,他产生了一种行走在巨大墓地的感觉。 周朝从风衣里拿出宋代的一份遗书,上面写著一句话:我走遍大地,你们知道我需要多大的地方嘛?就我的墓穴那麽大。 周朝跪下来,双手掩面呜咽…… □(原载《锺山》九五年第四期,原文约四万五千字。) 转自《海外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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