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上一篇 下一篇

《红楼梦》:走出劫难的世界——《红楼梦》的逍遥观

陈韵琳

  
  
  注:此文原本是网路上的对话回应,因为内中有相当多观点是我忽略的,因此特得到作者首肯,收录於此作我文章的补充,仅此致谢!
  
  做为一本精彩的写实小说,能够让中国人热爱至此的红楼梦必定由於它触碰到中国人心底深藏的心灵问题。
  
  红楼梦的二元对立世界
  
  从红楼梦第一个字开始,「正」与「邪」之对立、「女人代表的水」与「男人代表的泥」之对立、「大观园内的乾净」与「大观园外的污秽」之对立,就开始了曹雪芹把红楼梦二元化成两个对立世界的构思。
  
  由於社会要求「正」而排斥「邪」, 而「邪」者如宝玉就得捉住一个价值来代表他对「正邪对立」的不屑。宝玉找到的是「情」,社会上的正邪是没有意义的,是被污染的;而「情」是美好的,是值得一生相许的;所以宝玉亲身实践这种「情」,用「情」彻底颠覆正邪二元论。
  
  尤二姐与尤三姐让东府荒淫的生活成为聚麂的笑柄, 这算是邪中之邪了;但是宝玉使用『情』去超越正邪之分:他只知道尤家两姐妹都是『尤物』,都是好女儿,所以必然是好的,何必像柳湘莲那样胡乱猜疑?所以尤二姐之死,宝玉为之伤心;柳湘莲怀疑尤三姐品性,他代为遮掩—虽然这种遮掩法实在生生暴露了这个『天下无能第一』的糊涂方法!在以「情」做为超越价值的宝玉,尤氏姐妹的邪根本不是问题—当然,在这个例子中,事实上尤三姐是内心善良贞烈的奇女子,尤二姐不是淫、而是懦弱难以□挡,一但有了贾琏的倚靠,也从邪而回到正了。从此看来,宝玉这种以「情」超越社会正邪价值观的想法,似乎成为一条可行的人生观出路?
  
  迎春的大丫头司棋,实在不算是个安分的女儿; 她跟管厨房的柳家婶子与五儿处得不好,就下了阴谋要生事把柳家的赶出去而让自己的亲戚秦显家的补进来,这在第六十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决冤狱平儿行权」中描写得很精楚。结果,当司棋因为通奸之事被逐,宝玉一样泪汪汪的道别,要帮她开脱,还为此痛骂沾了男人气息的婆子......。
  
  再说到薛大呆子娶了天下第一河东狮夏金桂,宝玉去看了道:『一般是鲜花嫩柳』不但不避而远之,还痴心妄想有精神治疗药可以对付妒妇的。
  
  从这些例子看来,宝玉的「情」,是一种普遍真理:凡是女儿就是水,就值得用「情」相对待,这就是人生最大的意义!他连那些女儿究竟品性道德如何都不管,更何况去沾染贾环的相好(彩霞)和贾蔷的相好(龄官)?
  
  从「正邪对立」中走出, 试图用「情」来面对现实生活的一切,这正是贾宝玉设定生命意义的指标。
  
  
  从二元对立到大观园的象徵意义
  
  然而,宝玉并不是彻底的呆子,他也会发现「女儿一定是水」不见得完全成立。至少虽然他对凤姐有「情」,但是太多女儿毁在凤姐手里,他总不能无动於衷吧?因此,为了解释『为什麽有些女人脱离了「情」的无限上纲?』,宝玉找到一个答案,就是:『凡是嫁给男人久了,沾染了男人气味的女儿就比男人更可杀了!』
  
  宝玉对於所谓的「婆子」之厌恶,红楼梦到处都是,最有名的笺言除了我上述说的道理外,大概就是丫头们对婆子所说的:『我们到的地方,有一半是你们不能到的呢!』
  
  但是,如何确保「女儿」不会变成「婆子」?如果宝玉不想走进「婆子」的世界,就表示他把婆子判了死刑——婆子是败坏的女儿,永远不会变好的了,我要把她们彻底排除。不想走进婆子、改变婆子的宝玉只能为自己留下乾净的女儿们,因此,大观园势在必行了。只有大观园能隔开污浊的婆子和男人,不会污染宝玉心中的理想女儿,才能真正用情去成为人生超越的目的。
  
  於是,一个大观园,内在乾净的,外是污浊的; 水流在大观园内是乾净的,流出大观园外就脏了;黛玉教宝玉葬花时说,花朵流出大观园外就会被糟蹋了.........
  
  
  反抗劫难的世界,大观园是一个出走的武陵源
  
  因此,宝玉先是看不起「正邪之分」,或者说,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控诉正邪之分,所以如此「行为偏僻性乖张」;然後,他为了在控诉正邪之分与社会的永□劫难之外,找到个人生命价值意义的寄托,所以从「情」—意淫而不是皮肤滥淫—找到安身立命的凭藉。为了这个「情」能保持最为纯粹美善不受破坏,他选择『走出劫难的世界』,他先把「女儿」和「婆子」分开,走出「堕落的女儿——即婆子」的劫难世界,躲进「女儿」的知情意象。
  
  为著确保「女儿」是不受污秽的,大观园成为『走出劫难世界』最高的现实象徵。看到袭人的的表姐妹生的好,就希望她们在大观园里——因为只有大观园才能维系「情」的终极意义!平儿、香菱受委曲,大观园是最好的福地洞天,来,在我贾宝玉对「情」的献身实践下,只要你进入大观园,让我为你尽一分心,你会重新得到「女儿」的乾净心灵,快快乐乐的生活!
  
  
  拒绝自我欺骗的文学天才,用良心亲手毁掉大观园
  
  如果曹雪芹只有满足在上述的「大观园」象徵,那麽,他不过是一个文学技巧高明却只能活在自我幻想中逃避现实。在曹雪芹的一生,世事如梦大起大落、昔日堂前燕尽入百姓家,他所体会到的「现实」世界是一个永远逃不掉的劫难!正如同今日我们细看中国历史上的起起落落,那一个心灵敏锐的人不会感受到这部历史是这样一部悲剧性的永远劫难呢?
  
  再者,身处世家大族荣华胜极之家,曹雪芹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家是这样从胜极到毁灭,他所经历的更是这样的一个悲剧——多麽繁华的现实,终究会时日摧残下破灭。做为一个不敢逃避良心指引的写实小说家,曹雪芹只有亲手毁掉大观园——也就是,大观园一定无法长久、女儿终究会薄命、多「情」终究得无「情」。这样子,曹雪芹才创造出这麽真实感人的写实小说。
  
  大观园是如何逐渐不得不然的毁掉?首先是大观园的「乾净世界」韶华胜极的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後,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然後在五十二回让宝玉听到了,叹了一声「这麽伶俐的丫头也会小窃」,然後就回头告诉了晴雯,难道宝玉忘了平儿提醒过晴雯是块「爆炭」、一下子就会闹起来?不,在这里颢示的是宝□为了维护大观园的「女儿世界」,开始把「沾了婆子气味」的女儿排除掉,坠儿的「小窃」刚好就是宝玉最嫌恶的「婆子之特性」,自然得打发出大观园外了。但是同时也反映了一个危机:在这个努力维护的「情」之天堂,真的没有任何堕落的可能吗?
  
  司棋、小螺与五儿、芳官两派的斗争且先不谈,单单提大观园最严重的一次内部堕落,就是大观园发现了绣春囊与其後的「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事件。
  
  
  「绣春囊」所代表的象徵
  
  「绣春囊」所代表的象徵是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是,由於高鹗续书把司棋写得非常贞烈,结果我们就会误以为「绣春囊」是爱情的象徵,这样子我们就无法了解「绣春囊」对大观园理想世界的堕落警讯了。
  
  首先是,不管司棋後来是不是为爱情而以身殉,因为据考证曹雪芹的原意未必如此,所以大陆学者张之的续书才把司棋跟潘又安写成只是一起夜逃被抓了,然後又找关系从监牢逃出去。不要考虑司棋是否有殉情的下场,就可以清楚的分析「绣春囊」之象徵了。
  
  宝玉所期待的大观园是「情」的象徵, 「情」虽然会产生「淫」,但是这种「淫」确是一种心灵境界极高的「意淫」而非贾琏式的皮肤滥淫。做爱与偷情虽然是皮肤上的「淫」,但是出自爱情的自然需求,宝玉并没有视偷情会破坏他的「情」之世界,所以他看到茗烟和万儿的偷情才没有生气。
  
  然而,绣春囊是一种助兴的工具,不只上面的图案是为了激发性趣而绣的做爱图像,而且内含引发性欲的春药(或许是一种特殊的香味);换句话说,这种东西己经是具有「为了性而性」的皮肤滥淫之特徵,不再是宝玉心目中超越意义的「情」或者是退让一步、因「情」而生的「淫」,而是最标准的「皮肤滥淫」之象徵了。所以邢夫人和王夫人才会一开始就认定那是凤姐和贾琏「专用」的。
  
  大观园内部出现了这种「皮肤滥淫」的强烈象徵,就是大观园「情」之世界开始腐□、破败的警讯。
  
  
  抄检大观园与肃清怡红院
  
  在「绣春囊」不但破灭了「情」的理想象徵,而且严重的违反社会「正邪二分」的礼教,这下子,「正」的世界找到最好的藉口对「邪」的世界进行大整肃,这个象徵就是抄检大观园与肃清怡红院。
  
  大观园是一个「走出劫难世界、创造理想桃源」的思想之产物,自然不可能强力维护来自「正」世界的攻击;他只能在「走出劫难」之後,继续走出他的「理想世界」。因此,眼睁睁的让来自「正」的攻击进入了大观园;搜索绣春囊主人固然是重点,肃清怡红院的「邪」难道不是更重要的目的?这就是王夫人被王善保家的耸恿抄检大观园之後,一下子就想到要肃清怡红院内的「妖精」之写照。
  
  於是,「情」之圣者如晴雯、芳官之类,在这次大肃清中全部被出大观园世界。少了这些圣者的大观园,「情」的意义还能够维持多少?
  
  
  再度自劫难出走 —— □□将军词与芙蓉女儿诔的象徵
  
  大观园被抄检,怡红院被肃清,晴雯己死,芳官被逐,眼见「情」的理想现实世界己经岑岑不保,宝玉要如何重新追寻他生命的终极意义?
  
  很恰巧的,正在为晴雯伤心不己的宝玉遇到贾政要他写□□将军词,这可真是好触动他的心意。怎麽说呢?大观园「情」的维护、晴雯芳官对「情」的展现,最後皆被毁灭,这不是恰好可以透过咏林四娘来抒发麽?因此,宝玉透过□□将军词,刻划他对大观园的兴盛与大观园的破灭之陈述。
  
  □□将军词前半部,描述林四娘等人操练女军的盛况,其中是不是有暗寓大观园以「情」与「女儿」为人生意义的惺惺相惜?而後半段描述林四娘从「胜负自然难预定」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行为,到「誓盟生死报前王」而「柳折花残,马践胭脂」,这岂不是又暗寓大观园的抄检与怡红院的肃清後晴雯芳官等人的下场?
  
  单单只是陈述大观园的悲剧是不够的,宝玉除了了解大观园终究是幻灭,他还得找到一个人生终极价值来面对他所经历的人生,否则,人生就得如大观园一般幻灭吗?
  
  有的,有一种人生,可以面对大观园的幻灭,而且延续宝玉一贯的「走出劫难」的作为,就是「走出人间劫难,与自然同化」。
  
  芙蓉女儿诔悼念的是晴雯,一方面却也是宝玉对大观的幻灭後,对人间现实的幻灭与向往自然同化的意境。
  
  芙蓉女儿诔前半段是描述「邪终被正所灭」、「公子情深敌不过女儿命薄」,大观园的理想要从何处寻?「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 」,也就是说,现实的理想也经不可能的, 只有走出这个劫难世界,与自然同化——也就是成为神,这样才能把每个女儿的乾净性质完整的保护,情的世界才有永□存在的可能,生命的意义才有一个终极指标。因此,芙蓉女儿诔後半段:「乃歌而招之曰:.... 」之後,全都是表达走出人间, 与大自然瞑合的境界。若是能与大自然合一,晴雯就不生不死不灭了,而宝玉的理想就能永□。所以最後宝玉所悲叹的究竟是晴雯之死,还是悲叹宝玉自己还没有与自然合一呢?
  
  这样的人生意义之终极答案,就是「走出劫难」;走出到最後,现实生命是浮光幻影,大观园是一瞬间的幻梦,这一切都是要走出的。所以,成为大自然的一部份,就是生命最高的境界,这就是「逍遥」。
  
  逍遥 —— 一但开始走出劫难,就是永远的走出
  
  我们看到,从对於「正邪对立」所产生的社会压迫,到宝玉以「情」来代表「邪」对於「正」的反叛。却同时让「情」产生了「女儿」与「婆子」的对立,从而造成「大观园内」与「大观园外」的对立世界。在这种过程中,无论是正邪对立所造成社会的永远劫难、「女儿」「婆子」对立造成的大观园内斗争、大观园内外对立却止不住大观园内的自我腐败,我们都看到宝玉是怎样一直靠「走出劫难」来回应他所面对的价值问题。
  
  於是我们看到,一但开始走出劫难,就是永远的走出。为了走出正邪对立而创造的「情」,会产生「女儿」「婆子」对立;为了走出「女儿」「婆子」对立而创造的大观园,会产生「内外」对立;终究都逃不掉现实人生永远的劫难——幻灭与破碎。因此,永远的走出人生劫难,与大自然合一;默然看待世界人生纷纷扰扰,对人生无语外只得寻求内心清净不受污染;这样的逍遥人生观,就是「走出劫难」最後的归宿了。
  
  然而,理想世界的破裂,是否就得走向逍遥的人生观?是否「走出劫难」的生命价值,是我们安身立命的终极意义?这是我们读完红楼梦、并且与卡拉马助夫兄弟们进行价值现象学的比较之後,很可以去想一想的问题。而一个更有兴趣的问题是,如果红楼梦展现这样的人生价值,那麽,我们的文化是否是接受了这样的价值,从而透过「支援意识」决定性的影响使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看红楼梦时,得到这种心灵相应的震憾,而导致我们对红楼梦爱不释手?
  
  
  最初发表:信望爱BBS
  转自基督徒网络文帖存档(http://noah.ccim.org/archive.nsf)
  

信仰之门

版权作者所有,文中观点不代表本站。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