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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与西方文化的困境

余达心


「后现代」与「现代」之间

  「后现代」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一方面是始于对「现代」所代表的真理观和世界观,人观的质疑、批判与挑战。然而却又微妙地延续□现代的一些基本假设。后现代的迷思便在于此。其实自二十世纪初,不少文学家、史学家及思想家对现代已表达强烈不满的情绪,他们的批判有以下几方面:
  一.现代倾向理性主义,更以狭窄的科学理性为真理的最后裁决者,殊不知科学理性以物格人,将物理套在人的生命上,以致人文精神被约化成生物化学现象。人的道德价值、宗教经验全被否定。二十世纪三十至六十年代,「逻辑实证主义」肆虐,便是极好的例子。科学世界观成为一种统摄一切的意识形态(totalizing ideology ),扼杀创意。
  二.现代将人看为一种独立的「自我主体」(Ego-subject ),纵然确立人的自由、自主,却同时引发了西方极度的个人主义,以人为孤立的个体(monad ),亦因此埋下西方社会解体(fragmentation )的伏线。
  三.现代极度以人为中心,亦因此引致现代人极度地奴役大自然,使大自然百孔千疮。
  四.现代深信人类会不断进步,故「直线进步历史观」(linear-progressive view of history )成了现代的标志。「进步」的神话使现代人更肆无忌惮地消耗大自然的资源,同时人亦不断向外扑,以致现代人成为没有内向生命的人。
  这些对现代的批判都是非常切中要害的,而后现代精神亦始于这些批判。然而后现代思潮里面却有一种倾向,就是将对现代的质疑推到极点,以致对知识、客观真理抱一种极度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吊诡的是,后现代思潮的发展,或更准确地说,其对现代的质疑,却又完全建基于现代的基本信念──以人为「主体」的人本主义思想,并且将这信念推到逻辑的结论。历史简述「现代」一词可以说是西方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 )的产物。它代表着一种文化理想,代表着高举理性、科学、自由及不断创新的文明,摒弃了中古的保守、权威及以宗教信仰为主导的文化。
  启蒙运动的基本信念是人本身具有掌握、确认真理的能力而无须倚靠超自然的启示。人的理性是发现真理、确认真理的依据。笛卡儿(Descartes.Rene ,1596 ~1650 )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 )确立了人的思维是一切肯定的知识的基础。当理性发挥它批判的威力,既有的权威(如宗教信仰)便崩溃,而人便可以从其桎梏中解放出来。因此,理性成为人的解放者,叫人信靠的是内在于一己的能力,使人成为「自法」(autonomous )的自由人。自法的人立于自己的理性之上,视自己为独立自立的「主体」(subject )。海德格(Heideggar, Martin ,1889 ~1976 )认为「现代性」最重要的含意乃在人成为主体。「当人了解自己作为主体,他便站在世界以外看世界,并从自己所站的位置去表达他掌握到的世界。」「世界图象」(world-picture )或「世界观」就成了现代的标志。
  休谟(Hume David ,1711 ~76 )代表启蒙运动中的怀疑主义者,他一开始便对理性及理性而来的知识的限制披露无遗。而浪漫主义者(Romanticist )如康德(Kant Immanuel ,1724 ~1804 )、谢勒(Friedrich Schiller ,1759~1805 )、费希德莱(J.G.Fichte ,1762 ~1814 )等,虽然质疑理性的绝对性,却仍深信理性在追寻知识、确立道德、社会秩序的重要性。但尼采(Nietzsche Friedrich ,1844 ~1900 )认为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理性确立真理根本是一骗局。他认为理性思维是由权力架构所缔造的,所谓真理亦如是,权力才是真理的依据。因此,他提倡意志(will )──掌握权力的意志(will to power ),才是建构真理的动力。与尼采同期的马克思(Karl Marx ,1818 ~83 )认定当时的所谓客观知识、理性思维全是资本主义社会上层结构的意识形态,为的是巩固资本主义所建构的世界。因此,知识、真理根本是特定社会环境的产物。「知识社会学」(Sociology of Knowledge )便是从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发展出来的。

后现代的迷思

  后现代与现代的思想家同样深信人是主体,不过他们更清楚,人的主体性乃在于他的意识。人的知识、感情、意志必须通过他的意识呈现出来,但所呈现的到底有多少是反映客观事实,又有多少是反映意识本身的结构、状况呢?这顿然成为最基本的问题。
  康德认为人类的理性基本是反映人类意识的结构。他相信人类的意识结构是相同共通的,因此理性也是普遍的(universal )。我们经验到的宇宙的秩序其实是反映人意识内里井井有条的结构,而并不反映外在世界的客观结构。「知识」、「真理」主观化便因此而来。后现代便是将「主观化」与「怀疑主义」再推进一步,并将之普及化。
  康德深信理性仍是共通而普遍的,但「历史主义者」(historicist )将时间放在意识的结构内,即表示人类的意识结构根本是随时间而不断变化、转移。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 ,1833 ~1911)便深信人的意识结构是随着人活生生的经验(lived experience )的增长而不断重组的。因此,人本身便站立于自己不断变化的意识结构上看事物,人所能看到的只不过是这意识结构所能容纳、呈示的东西。「知识」根本便是一种「诠释」(interpretation ),是意识重组的产物。「诠释学」更成了科学中的科学,而「诠释文化」(culture of interpretation )亦在西方兴起,成为后现代文化的标志。诠释学的兴起结合马克思开拓的意识形态批判及尼采的「权力意志论」,令「怀疑诠释学」(Hermeneutics of Suspicion )渐成气候。任何真理的认信都可以被揭露为权力的伪装。女权运动便积极运用这种怀疑诠释学去剖出隐藏在《圣经》内的父权结构,说明在《圣经》里面压迫女性的反向。这被称为「解构」(deconstruction ),其意思就是一切真理的宣称或解说真理的宏大系统,基本上是人底意识的建构(construction ),这些建构隐藏着权力的动机,真理因此不过是由权力运动而建立的架构罢了。
  强调主体的决定性,释经学也起了极大的变化。过往《圣经》文本(Bibletext )被视为具有其本身的完整真实性(integrity )。然而后现代诠释者却认为文本的所谓本意基本是不能掌握或难以确定。因此,最重要的反是读者在阅读时的经历、感受。文本的真实乃在其与读者相遇时所发生的效应、事件(event)。
  没有了客观真理的参考,一切由主体的经验及意义结构所决定,道德相对主义亦在所难免。有人预测一种新的「部族主义」(tribalism )将在后现代兴起。

对后现代的批判

  现代与后现代同一的问题是接受启蒙运动将人定义为独立、自存、自法的主体,因而将人困于自我的狭小天地中,远离那独立于他、超越他却又盛载他生命的大天地。他的世界完全没有「超越的视野」(transcendent horizon )。这样「现代──后现代」人只能紧握自我。他们极其量只能达至「普遍主体性」(universal subjectivity )或「相互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 )。最后,他们仍不能跳出主体世界而与外在的客观世界接连。这至终必引至「自我独白」(solipsism )的境况,而后现代的极度主观主义亦近乎这独白状态。
  基督教的人观与启蒙运动的人观截然不同。基督教将人置于广阔的天地──上帝所创造的天地。因上帝是有情的上帝,他创造的天地亦是有情的天地。天地于人恒常开放并发出邀请,与人生命结连、互动,使人因而不断超越自己。在不断的自我的超越中,人体悟到他的生命与上帝以及他创造的世界在本体上是紧密相连、相互感通。上帝与世界成为人生命内涵的必然部分。如此,人不再孤独地面对自我,而是要面对世界以及创造世界的主。惟其如此,在后现代的文化中,人的自困与自我窒息才能得到解脱。
  后现代对基督教的信仰是一莫大的挑战。它对现代的批判是我们所认同的,然而当它将现代的自我主义激化,它对信仰的挑战更为尖锐。面对这样的挑战,我们不能不全力以赴。

(作者为香港中国神学研究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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