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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读书人的变迁——写在《读书》刊行十五年之际

刘小枫

  
  翻阅一九四九年前的杂志文献著录,可以看到一番思想文化杂志的兴旺景象:新型知识人成群结伙,杂志品种、旗号和主张多不胜数,出版业的发达和杂志的纷然杂陈,改变了知识的生产和效力样式,形成现代型的知识样态。知识“界”的说法,只有在现代型(城市)的知识活动中才是实在的:尽管思想主张和“主义”论说不断聚合、裂散,知识人阶层却不断结集、分化、冲突,构成现代型社会中一个相对分化的界域。
  
  “五四”前后的思想文化杂志虽然品种繁多,但大多短命夭折。创办一个杂志,打出自称慎独的思想文化旗号不难,难的是维持杂志的生存。思想文化杂志的短命,并不意味着某杂志所想要散布的文化和思想主张自身没有生命力。短命的原因,主要是杂志的财力不支、政治格局的嬗变或知识人群体暂时结集后的分化、散伙。办杂志是一项知识的现代生产行业,思想主张的流行势力依赖于现代社会的经济条件和政治环境。由此可以见到思想主张与社会结构的一种现代型动态关系。政治冲突、经济制度以及知识人思想的互动,可以从杂志的生存状态——其中凝聚着思想文化的活动状态——得到二定程度的辨识。
  
  思想文化杂志的刊行活动,表明思想文化已经社会组织化了。专业学科杂志所标明的专科知识人之组织化是显而易见的。思想文化与专业学科有所不同,其组织化的方式也不会一样。韦伯身处德国知识界分化后的重新结集之际——亦是知识出版业兴盛和思想文化杂志蜂起之际,他关注报刊杂志的发展与知识人组织及学问品质的关系,警惕某种激动、狂热的报刊杂志文风中表露的知识人领袖欲的表现主义姿态。文化思想型杂志看来亦可能是知识人丧失自我定位的诱惑,把思想和学问引向新闻式的鼓噪。
  
  从《读书》月刊十五年的历程中,可以辨识出诸多中国当代知识界的状况,当然,主要是知识界中思想文化者群体的状况,在这一群体身后,是一个庞大的中国现代型科层阶层。近年来,思想文化知识人群体与国家科层阶层的分化,加剧了前者的分化和惶惑心态。
  
  一
  
  作为一份思想文化杂志,《读书》一九七九年四月创刊,已刊行十五年有余。与八十年代中、后期出场的种种夭折的品质相近的思想文化杂志相比,《读书》显得命大。原因似乎不难勘定:《读书》是官营杂志,其刊行由国家行政体制支撑。然而,倘若考虑到如下情形,《读书》十五年就不容轻易解释:《读书》的言述品质与众多同样由国家行政体制支撑的思想文化杂志(如中央和各省市社科院的官营杂志)的言述品质殊为不同。
  
  《读书》的言述以文化闲谈和思想清议为主。八十年代中期,一时有不少“新”思潮的引介,但实际上,除七十年代以来的西域思潮外,大多“新”思潮并不新。二战前的西域思潮,一九四九年前的思想文化杂志多有评介,一九四九年以后,则有《哲学译丛》,《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持续引介(笔者曾在北大哲学系资料室发现过德里达初出茅庐时的论文译介——对黑格尔哲学的解构)。海外学界长期误以为大陆学界自五十年代初以来,就与海外西域思想完全断绝了因缘。事实上,断绝仅发生在文革最初的五年。《资产阶级政治家关于人权、自由平等、博爱言论选录》(世界知识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初版,一九六六年三版)和朱光潜受有关当局委托组织编译的《从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家、艺术家关于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商务印书馆一九七一年版)可视为中断与接续的标志。
  
  西域思想的引人并未中断与八十年代的“新”思潮的引入现象,似乎显得矛盾,实际却指示出两个值得从知识社会学去分析的问题:大陆当代知识界中思想知识的效力方式和思想知识群体的分化状况。
  
  《读书》的言述品质若被置于这一问题视域来看,就蕴含着丰富的知识社会学的解释资源。探究这些资源,将有可能对当代大陆思想域的论域位置之嬗变和思想知识人的结集—分化状况,有较为切实的认识。《读书》十五年,恰与中国大陆的改革十五年同步,在相同品质的思想文化杂志中,只有《读书》一直伴随着十五年的改革历程:思想解放、农村经济改革、文化论争、政治改革以至当今的社会结构和日常生活形态的大变动。两种十五年的吻合,纯属偶然。从偶然事态中,抽不出什么必然因素。值得审视的是偶然事态的发生结构之样态,即思想论域、知识人群体和社会机体三结构要素的织体状况。
  
  二
  
  《读书》的言述品质虽以文化闲谈和思想清议为特征,但就文风而言,在初创之时,并非与“闲”和“清”相符。我在别处曾提出,五十年代以来,伴随着思想改造运动,知识界的文风向社论语态统一,词汇的选择和修辞及论说方式逐渐丧失了私人性格。文风的转变表明的是思想改造运动的实际效力,它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失效,只是部分语域的失效)。《读书》的文风从不闲的闲谈、不清的清议,遂渐走向闲和清,记录了知识界中部分知识人脱离思想改造法力的过程,亦实际地推促了摆脱社论语态的进程。
  
  何谓“思想改造运动”?我在此尝试给出一个知识社会学的释义:它是政党伦理建构其合法性的社会行动步骤。政党伦理是当代中国社会伦理的样式,由政党意识形态为理念基础而形成的一套评价体系”、思想和行为规范,它受到政党国家的政治体制给予的社会实在性的有效支撑。当代中国的社会实在由政党意识形态、政党伦理和政党国家的社会体制三个基本结构要素构成,政党伦理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中层形态,不仅规约思想—知识的活动样式,亦规约日常生活的价值评价。当政党意识形态需要转换成政党伦理,以便与政党国家的社会体制同质同构时,“思想改造运动”就会被设计出来。
  
  政党国家的建构,是中国传统社会转型、达成现代型民族国家的实际结果。清末民初,中国社会中政党蜂起,与中国的现代型民族国家的建构冲动相关,党争实为各种政治力量重新整合中国社会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方略的实力较量,但目的是一致的:使中国在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中成为一个强有力的政治单位。共产主义的社会主义政党意识形态,本是由新兴知识人阶层中一小群人建构的,并通过社会化动员和革命行动完成了中国的现代型民族国家之政治建构——政党国家。为了使由一群知识人拥有的理念转换成一种社会伦理,政党伦理就借助一系列文化批判和思想改造首先在文化、教育领域取得合法性和政治优势。
  
  政党伦理的建构进而规约了思想活动的样式和知识效力的方式。五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知识界,无论中国传统典籍之整理,还是西方思想的译介,都有比一九四九年以前更为系统性的积累,然而,其思想一知识效力受到政党伦理的规约。
  
  《读书》的闲谈和清议言述,实际是政党伦理在思想知识界的影响逐渐嬗变的表征,这种嬗变发端于文革后期。政党伦理影响的嬗变,显明了一场理念性威权的危机,新一轮的意识形态威权之争和社会伦理的重构性冲突随之来临。一个可以提出的知识社会学问题是:政党意识形态如果不去拥有传统的对社会伦理的那种支配权,是否意味着卸下了一个过重的负担。
  
  三
  
  《读书》的创办,是由几位出版界的老职业出版家促成的,它的发展和兴盛则由其后继的职业出版家主领和推动。这几位职业出版家为《读书》逐步拟定的文化闲谈和思想清议的编辑原则,契合了当代中国知识界中群体分化的实际状况:尽管三十多年来,知识界在政党伦理和政党国家社会体制的双重规约下已趋于政党科层化,分化的群体类型仍然实际存在。
  
  百年来,在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过程中,传统社会诸流品中的士、农这两个流品的结构和品质的变迁,最值得考究。钱穆曾强调,传统的士这一流品,并不就是读书人,也不就是知识分子。严格地讲,“知识分子”的称谓在西方古代社会中亦找不到社会学的定位。“教士”同样不是读书人,也不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随现代型社会的成形而出现的新兴阶层,与现代型的劳动分工和社会分化相关。以中国古代社会中没有现代型知识分子为由,拒绝这一术词,容易丢失一个问题旨趣:士在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中的品质转变和阶层角色的位移,即士如何转变为知识分子,转变为何种类型的知识分子。这恰是中国的知识社会学应予关注的课题。
  
  概略地讲,中国传统的士这一流品在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的生成进程中,经历了三次大的转型期:清末民初的废科举、兴新学,伴随政制选择、新型科层的形成和职业分化而发生的转型;五十年代初,政党型民族国家建成(完成国家内部的政治—社会整合),伴随政党伦理的建构和政党型官僚科层的形成而发生的转型;八十年代初以来,政党型民族国家的改革,伴随政党伦理的嬗变和政治——经济改革引发的社会再分化而出现的转型。
  
  《读书》十五年,与中国大陆知识人的第三次转型期同步。从《读书》十五年中呈现的论说或清议主题,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场转型的轨迹:破论说禁区——“新”思潮热——文化热——读书人的寻求定位——大众化、商业化冲击……政党伦理嬗变之初,论说的关切点是意识形态性的,经济改革和社会结构的变动又把论说的关切点引向捍卫读书人的利益和权力,新的社会分化和大众文化的转型(不是出现,大众文化在清末民初已出现)导致文化资产的重新分配,使读书人忧心忡忡……在种种论说和清议中,中国当代知识人的类型分化和知识人阶层作为整体的分化,转换为文化或学问的“主张”之争。
  
  四
  
  勘察知识人阶层的变化,可以从分析知识人阶层的形成机制之变化和知识人群体内部的冲突入手。
  
  知识人的身分资格主要靠受教育的程度和职业分配来确定。但受教育是事先需要资格的。五十年代以来,受教育的资格由经济资产转变为政治资产,原有的知识人阶层的形成机制发生改变,打破了阶层内部的复制机制:有经济资产者才有条件受高等教育——受过高等教育者可占有经济资产。政治资产代替经济资产成为受教育的资格(文革后期发展到极至),是政党伦理的社会化形态之一,促成了知识人的大众化,知识人的阶层成分被修改了。公费教育制度的建立,从制度上加强了知识人的大众化:七十年代未修改受教育资格,政治资产不再是先赋性的,而是获取性的,在很短的几年转换期内,大量社会底层人和流民进入大学,形成八十年代的一个独特的知识人类型。
  
  受教育资格的两次大的修改,是当代中国大陆知识人阶层的内部冲突的重要原因之一。至少可以勘定四种不同的资格类型:一九四九年前的经济资产型知识人、五十年代后的政治资产型知识人、七十年代未的自力资产型知识人和八十年代以来的智力资产型知识人。由于不断有新的下层阶层的人进入知识人阶层,大众的利益、趣味和伦理随之被带入思想—知识域,知识人阶层的成分结构也复杂化了。
  
  然而,在政党国家的法统之中,政党伦理最终决定文化资本的分配,并决定文化思想资源的解释权。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政党伦理效力的改变,出现文化资本的重新分配和思想资源之解释权的争夺。无论是古代的士流品,还是现代的知识分子阶层,从来就不是一个和谐群体,而是一个聚集着各种利益冲突的场所。在政党伦理的法统时期,知识人之间的冲突受政党伦理的规导,往往以政党提供的符号展开争斗,政党伦理的社会法权式微后,知识人阶层内部的冲突将更趋激烈和多样化。
  
  八十年代大陆知识界中的团伙现象,反映出政党伦理嬗变后的知识界状况。知识人团伙的结集,大多以杂志和丛书为基地,出版界成为知识人阶层冲突的重要场所之一。知识人团伙现象的社会学涵义是多层的:知识人阶层与政党伦理的紧张,知识人阶层内部各种类型人之间的紧张,中央(北京)知识人与地方知识人之间的紧张(上海、武汉、成都、南京、广州的团伙理应受到关注),以及(当今)国内知识人与留洋知识人之间的紧张,只关注上述第一类型的紧张,是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研究的一大缺陷。
  
  《读书》不像八十年代的种种团伙性的思想文化杂志那样忽而夭折,除去政治—经济的原因外,还由于它不是知识界的一种团伙性杂志,而是职业出版家主持的杂志。可以说,职业出版家在八十年代以来迄今的思想—知识界的变迁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中国的知识社会学不可忽视对出版业的分析研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出版业是政党国家的政制体制的一个重要部分和政党伦理社会化的机制,民间知识人势力与既定建制知识人之间的冲突,因此亦是当前知识人阶层的冲突样式之一。
  
  五
  
  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中的论争频出,思想主张种类繁多。每一场论争、每一种思想主张的背后,都潜隐着错综复杂的政治—社会的结构性变动因素。这样一来,对论争或思想主张的分析,就不能只着眼于单纯理念的层面。
  
  《读书》并没有呈现所有八十年代以来的论争,也没有呈现所有的思想主张。《读书》对撰稿人实际有一个选择机制,即与某些类型的知识人有亲和力。显然,《读书》并非专业性学术思想杂志,也不可能包罗各思想文化领域的论争。官营思想文化杂志在八十年代以来,都有不同程度的改观,这与知识人的结构性变迁有关。与种种官营思想文化杂志相比较,《读书》所呈现的论争或思想主张,仍可视为一种类型,尽管在这一类型中又有品质完全不同的分类。
  
  《读书》十五年,推出了一批撰述人,他们的知识趣味、行文风格、关注的书本,构成了自成一体的思想风貌。如果对这些撰述人各自的思想样式分别加以分析,大致可以勘定其在变动的知识人阶层中的位置。当代中国大陆知识人,严格说来,都是政党国家体制中的文化资产的占有者(文化学术机构、大学等),即都有自己的单位。无单位的知识人的出场,是九十年代的事,而且是经济—政体改革的结果。因此,种种思想主张或论争的社会性基础,实际锚在知识人的个体欲求与受政党伦理—政制规约的日常生活之间的结构性紧张之中,中外古今的思想文化资源不过是这种紧张借以表达的一个挪用资源。
  
  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结构性大变动,修改了思想—知识的语境,文化—思想热点向关注社会问题位移,思想建构因此可能获得另一种空间,因为,知识人的个体欲求与社会日常生活之间的结构性紧张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与此相应,分化后的知识人阶层逐渐重新结集,而且区域已扩散到北美、香港等地(近来,《读书》上北美汉语学人的言论篇幅明显增长)。一种多元的汉语思想文化的空间性张力正在形成。
  
  汉语思想的基本问题仍然在于:究竟什么是“中国问题”,什么是个体生存的意义奠基。汉语思想的知识人在切问近思中尤为需要的还是:读—书。
  
  一九九五年十月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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