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维东
(一)
应该说,命运对我不薄,方方面面我都不算个失败者,我似乎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忧伤。然而,我心里清楚,我并未得到过满足,确切地说,我不得安宁。打工时希望快点上学,上学了希望快点毕业,毕业了希望快点找到工作,找到工作了希望薪水更高一些,而薪水更高的工作是没有止境的。於是我像个疯狂的红眼病,从一个公司跳到另一个公司……工作上的不稳定性当然也就导致了居家的不稳定性,频繁更动住址使我产生了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
情绪影响到身体。每天从公司回来後,脑袋总是昏沉沉的,想睡,可倒在床上却怎麽也睡不著。在茫茫的黑夜里,思想也是黑的。我这麽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麽?人生的意义就是这样悲苦、黑暗地奋斗吗?我的同事们一个个工作起来比我还疯狂,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我的想法,肯定会被认为是矫情。可我再也不能忍受失眠的折磨了。某个周末,我像个小偷似地去看心理医生。医生是个中年人,穿戴非常职业化,厚如瓶底的眼镜片尽管透著学问,可掩不住他满脸的菜色,据此我能诊断出他的毛病也和我一样是睡眠不足。老实说,在他开口之前,我就想撤了,可拉不下面子,只好无奈地坐下来。
医生说出一大串令我头晕目眩的心理学名词,最後给我开了处方:多运动,少工作,不思想。
我的失眠症日趋严重。晚上躺在床上,浑身似沾满了虱子,翻来覆去睡不著,难受得要命。失眠最痛苦的地方还不在於睡不著觉这件事本身(当然,这也相当难受),而是脑海中汹涌的黑色波浪,那足以摧垮一个人的意志。我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前方无岸,回头亦无岸,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好像盲目的漂泊才是唯一的选择。可我知道,漂泊至某一日,我一定会和一块黑色的礁石相撞,那时,我就不用再漂泊了。
(二)
就在这恍恍惚惚的当儿我得知了朋友的死讯。他毕业後分配到一个研究所,所里已安排他出国进修,他却在出国前一个月去世了!惊闻噩耗,我早已枯死的心一下子热泪滚滚。泪水洗去了岁月的尘埃,於是回忆栩栩如生。我永远忘不了我们一起游苏州的情形,他站在破旧的虎丘塔下,伸臂高喊:过去就让它过去,未来在我们的前方。那天,春光明媚,万里无云,小小的苏州城尽收眼底,真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感觉。我在一旁也是激动不已,高声喊叫了几声。回忆使我感到人生的惨淡和理想的荒唐。有一天,肉体死了,存在的一切都成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夭亡和长寿殊路同归。可是认识到这一点,并未减轻我心中的痛苦。
有一个周末,天气很好,我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在我身边玩。他们毫无顾忌地尖叫、惊叫、欢叫、大呼小叫,叫得我心中一阵阵发酸。我也有过如此的童年,在妈妈温暖的怀抱中,我像个快乐的小王子。可是,童年为什麽那麽短暂呢?有个孩子跌倒了,一个老太太赶忙过来扶起他,搂在怀里问长问短。他们的脸贴在一起,一个娇嫩如豆腐,一个苍老如树皮。在美丽的阳光下,这份对比是如此鲜明,以致惊心动魄。生与死,一点也不遥远。谁能说,那位老人没有过她孙子那样的年华呢?我又想起了埃及出土的木乃伊,那一具具丑陋、乾瘪的尸体们,曾经有过怎样美丽、辉煌、富贵的岁月啊!
(三)
那天夜里,我照样睡不踏实。我梦见了木乃伊。我正在草地上瞻仰一具具不知从何而来的木乃伊,骷髅忽然坐了起来,张开黑色的大口,把我吞了下去。它的嘴中和胸胃全是腐朽的泥土味,不,全是泥土,泥土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将我团团围住,我喘不过气,拚尽全身力气在胸腔里闷吼了一声,吼声中,我大汗淋漓地醒来……四周一片浓黑,黑暗彷佛具有质地,如泥土一般粘稠,如泥土一般沉重,如泥土一般腐朽。
为了排遣漫长的黑夜,为了驱散内心深处的恐惧与孤独,我将室内四周的灯都点上,然後给国内的老同学打电话。我的那位老同学似乎比我还要忙,打了四五次才接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正是我熟悉至极的声音。窗外虽然暴雨如注,我却彷佛看见故乡阳光灿烂的天空。听到他喜出望外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还像过去那样亲昵:“哎,小子,活得怎样?肯定挺滋润,照片上那辆够省长级别的小车是你自己的吧?真他妈的正点,多少钱?”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的谈话竟是从这个角度开始。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我当初寄照片给他,确实含有某种炫耀的成份,可我现在不想在这个暴风雨之夜谈论该死的轿车问题。我含含糊糊,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是,是吧。
可他一下子就听见了,嗓门响亮得如云雀:“我可真羡慕你!我现在忙死忙活买一辆国产小吉普,钱还没挣到一半,我也想到美国去,刚考了GRE,到时候肯定要你给我作经济担保!”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急匆匆地说,好像马上就要起程来美国似的:“哥们,跟我说说美国精彩的地方!”
我听见了自己刻薄的冷笑:“很精彩,也很无奈,你来了就知道了。”我实在不想就这个问题再做任何“深谈”,於是强制性地扭转了话题:“你快乐嘛?”
他愣了一下,让我再重覆一遍,然後他爆笑起来:“我说哥们,你怎麽这麽逗啊?!想这些神神道道的问题,千万别让哲学、宗教的问题把你脑子弄坏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麽想著我就挺快乐。眼下哩,最快乐的事莫过於接到美国鬼子的录取通知书,当然还有和你快见面!”
我一时不知说什麽好,经过短暂的沉默,我突然失望地叫起来:“快乐,快乐,去他妈的快乐,到时候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老同学并没有生我的气,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飘忽起来:“哥们,我有什麽法子能让自己真正快乐呢?除了不想某些事和想另一些事,我还能怎麽样?”
我想说对不起,可话到嘴边却哽咽住了。好几分钟我们没说一句话,只有喘息声像海啸一般震荡著话筒。
放下电话,我心里空荡荡的。他要是没接电话多好。
失眠症依然噬食著我。
(四)
受观光团的启发,我如梦初醒:是的,我早就该给自己放段假,出去玩玩了。第二天,我就将攒了两年的假一次支出,共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第一站去的是拉斯维加斯。
我抵达这座举世闻名的赌城时,正是黄昏。在血红的夕阳下,这座城市显示出一份魔域般慑人心魄的气氛。街道上的每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眼睛都是红的,表情炽热得能把脸皮烧了。
我走进一栋具有东方色彩的建筑物,感觉走进了一只美丽的垃圾桶。尽管冷气开得很足,依然有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在那样的环境里,不激动的大约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圣人,一种是白痴。刹那间,所有抽象的欲望变得具体而僵硬,试一试!
我先玩吃角子老虎,折腾半天,几乎没输没嬴。我觉得不够刺激,又试起了二十一点。先是五块十块地下注,渐渐下去,我的脑子好像不管用了,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住,大把大把地从兜里掏钱,当最後一张纸币掏出来时,我意识到我输光了。
我的心顿时一阵剧痛,顾不上身体的倦怠和腹中的饥饿,直奔取款机。在取款机旁,我抽空看了下表,已经是次日中午了!拿了钱,我立刻冲向赌桌,心中完全被一个念头充满:捞回本!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我究竟在赌桌上盘桓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在赌桌与取款机间往返了四五次。我的那股狠劲终於战胜了晦气。面前五颜六色的筹码越堆越多,引得好几个身份可疑的女人苍蝇般在我周围飞舞。
我越战越勇,庄家换了好几个,每一个都脸色铁青地退下常赌场不得不礼貌地请我下去“休息”。我提著沉甸甸的筹码走向兑现处,好似身在云端,狂喜可怕地击打著我的心脏,使我眼晕、耳鸣,脚步不听使唤。我摔倒在兑现处防弹玻璃的窗口下,袋子和我一起跌落。我看见那些筹码像水漂一样射了出去,我拼尽全身力气喊了声:别抢我的钱,钱!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病房里。医院方面说,如果没有及时抢救,我三天前就死了。我骇出一身的冷汗。
拉斯维加斯之行颇有荒诞色彩:袋子里剩下的钱刚够付我的手术费!
坐在飞机上,看著外面洁白、祥和的云朵,我的泪水潸然而下。人生不就是一次死亡之旅吗?我们的奋斗不就是一场可笑的赌博吗?我多想破窗而出,投进外面宁静、无埃的天空,和阳光融在一起。
(五)
自赌场归来,我变得更加消沉。我的同事中有位佛教徒,说我缺少佛光照耀。我对佛典不太陌生,当即质问既然人生皆空,那麽修行的目的是什麽?修行本身是否也是“空”?我的同事睡著了一般,轻声轻气地说:得大觉悟。
我“咯咯”地笑起来:“那麽你得到了?大觉悟是什麽?”
同事睁开了眼,面有恼怒之色,旋又眯眼,声音依旧轻得不真实:“佛拈花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给他的高深莫测弄得心虚起来,心想自己大概是没慧根,佛也许只挑那些擅长哲学思辨的人。但是星期天一大早,我还是心怀侥幸随同事去了佛堂,也许大师会讲得比他详细些,好懂些。
我去的时候,佛堂里早有一干善男信女跪拜於地,口中念念有词,所求最多是求菩萨保佑发财。堂内香烟缭绕,念得我喘不过气。偷眼瞧去,见台上金身的佛像薰得已有些发黑。我实在想像不出,佛在这样的环境里拈花一笑是什麽样子。
大师讲得真比我同事具体。我想他对来生的许诺肯定是为了抚慰在座的一些今生什麽也没有捞著的人。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人生既空,今生又是虚妄,还要来生干什麽?再受一次皮囊之累吗?”大师浑浊的眼神盯得我心里直发毛。在周围一片愤怒的气氛中,我像一只丧家犬落荒而逃。
(六)
天说变就变,转眼间乌云密布,狂风把天空撕成一块块的碎片。我正在半路上。雨水从乌云间决堤而下,狂涛一样拍打著车身。地面很快汪了水,白茫茫一片泯灭了所有界线,连路都消失了,雨刷形同虚设,我完全是凭著感觉在开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我像一个弹簧人,焦燥不安地在座位上起伏。
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忽听到引擎发出垂死一般的闷哼--车子抛锚了。
我傻坐著。从车窗往外看,我所在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是左手不远处,有一排灰色的围墙,看不清里面有什麽。围墙的另一边,似乎是个加油站。
我顾不得多想,也不管外面暴雨如注,立刻推开车门冲了出去。我穿过那灰色的围墙才发现,里面原来是墓地。地面竖满了一块块小小的墓碑,拥挤不堪,却显得异常的凄清,枝桠在风中“吱吱”的呻吟清晰可闻。不知是由於寒冷还是其它原因,我的牙齿直打颤,没命地狂奔,摔倒了,连伤痛处都来不及抚摸,爬起来就跑。
穿过墓地,我扶住路旁的一只垃圾桶大口地喘著粗气。
那个建筑物确实是个加油站,只是关门了。电话亭也有,我身边没硬币。在我这不长的生命里,不知遇到过多少次无奈。
加油站一街之隔处,是座教堂,我想那是个避雨的好地方。於是我一溜小跑过去。
当我浑身泥水站在前厅时,牧师正在讲道。全体会众静静地坐著。台上没有金光闪闪的装饰物,只有一个十字架,和两盆鲜花。一切是这麽简单,乾净,透彻。我觉得亲近,又感到一种庄严,和一种光明。
我怕我身上的污水弄脏了里面,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我的耳边是牧师的声音,外面的风雨被我遗忘了,也忘掉了车子正死在路上,我甚至忘掉了来这里干什麽。
牧师的语言很朴实,讲的虽是英文,我依然毫无困难地听懂了。他讲的是耶稣的生与死以及从死里复活,最後他说耶稣战胜了死亡,为信他的人铺平了通往永生之路。霎那间,我的心灵颤了一下:除了创造生命的神,谁有权柄和能力带给人永生的盼望?我被一股压抑不住的情感热浪击垮了,我突然意识到以前的思辨是多麽苍白无力。“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还要去证实什麽吗?我紧闭的心扉终於透进了光。那时,我单纯、快乐如同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你进来。我就进去了,让自己浸沉在喜乐的歌声里……出来时,雨停了。我看见远方的天空有一弯美丽的彩虹,好似天空给我的笑容。雨後的世界很清新,树枝更绿了,小鸟在空中低回欢叫,我第一次发现世界竟是如此可爱。□作者来自中国安徽,作家。现住美国新泽西州。
摘自《海外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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