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问题的错误回答——克尔凯郭尔的亚伯拉罕悖论
羽毛乱飞
(感谢著者惠寄基甸连线)
2005-05
(此文写给石勇,王怡网友,以及所有自愿面对克尔凯郭尔的亚伯拉罕悖论的人。)
克尔凯郭尔的亚伯拉罕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是信仰的关键问题,但是如果我们以克尔凯郭尔的方式去观察这个问题,那么这个问题本身就变成了一个荒谬,一个悖论,成了对信仰的愚弄。克尔凯郭尔的亚伯拉罕悖论只是克尔凯郭尔的悖论,它不是亚伯拉罕的悖论。
个体性高于普遍性,信仰需要个体超越普遍伦理,无限弃绝以达到信仰,在悖论运动中回归真实的自己。这是克尔凯郭尔为亚伯拉罕和他的信仰悖论做所的辩护。从信仰的角度,也许我们可以认可这样的辩护。但是,问题在于,走出普遍性的个体应该走向何方?他会走向何方?什么是他的动力?什么是他的路标?
亚伯拉罕悖论的关键在于上帝的缺席。在克尔凯郭尔那里,人的这样的行动是人自身的行动,是只有亚伯拉罕这样在行动之前已经成为信仰骑士或者说行动义士的人才可以做出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或者对此保持仰之弥高,叹为观止的尊敬,或者干脆不要去奢谈亚伯拉罕,免得在信仰问题上变成了自欺。这显然是一个真诚的态度,但是信仰不仅仅是真诚这么简单而已。我们可以发现,在克尔凯郭尔的这个“无限弃绝”的过程中完全没有上帝——特别的是没有道成肉身的耶稣——所以他的信仰骑士亚伯拉罕不是上帝所召唤的那一位放羊人亚伯拉罕,而只是克尔凯郭尔的精神偶像。
在克尔凯郭尔的信仰悖论中,上帝是沉默的上帝,是在信仰彼岸隐藏的上帝。在克尔凯郭尔的亚伯拉罕和克尔凯郭尔的上帝之间,是一条荆棘与火铺成的路,亚伯拉罕孤独的伫立在这边,上帝在另一边,神情冷漠的坐在他的宝座上。在上帝的手中有一顶信仰的冠冕,并且上帝许诺,凡是能从这荆棘与火的道路中走过来,并最终达到他的宝座前的人都能够得到这顶辉煌的冠冕。亚伯拉罕必须做出选择,或者放弃对这顶冠冕的追求而在此岸做一个最终会被上帝弃绝的凡夫俗子,或者走过这段漫长而痛苦的荆棘与火之路,分享上帝的荣耀。
亚伯拉罕上路了。这段路是痛苦的,是漫长的,但是这一切与亚伯拉罕将要面对的荒谬和不确定相比,居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亚伯拉罕不但要独自一人前行,而且要弃绝并且是无限的弃绝身后属于此岸的一切,他必须赤身踏上信仰之路,包括他自己他也要留在身后,所以亚伯拉罕没有回头路。他要杀死自己唯一并最爱的以撒,而这样做的唯一效果就是使这段漫长而痛苦的荆棘与火之路更加漫长痛苦,更多荆棘与火。这痛苦是自己心爱儿子在阴间的哀号,这荆棘是以撒的被断开的尖锐的骨头,这火是以撒的灵魂在燃烧,这一切使得亚伯拉罕宁愿是自己的骨头铺在这路上,宁愿是自己的灵魂在燃烧。而在这条路的尽头,上帝在他的宝座中冷漠的注视着,手中是他所允诺的信仰冠冕。走上了这条路的亚伯拉罕没有回头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完这条路,甚至——这可能是亚伯拉罕悖论最大的荒谬——亚伯拉罕不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的上帝和他手中的冠冕是不是一个幻觉,一个玩笑。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信仰就是对那“不可能性”的需要,唯有不可能性才使得信仰成为信仰,因为“信仰就是一种激情”,就是在无限弃绝之后居然还能重新“依靠信仰的力量获得一切”。信仰行动的前提不在信仰之外,信仰自己就是自己的理由。换言之,无论亚伯拉罕走上的这条荆棘与火之路是不是一个幻觉,无论那顶许诺中的神圣冠冕是不是一个玩笑甚至一个肮脏的阴谋,亚伯拉罕的信仰本身就是信仰的胜利,他的信仰行动本身已经使亚伯拉罕获得了那一顶辉煌的冠冕。
但是我们不接受这样的亚伯拉罕和这样的上帝。在这个无人止步于信仰的时代中,亚伯拉罕的形象是悲剧性的,甚至是精神错乱的,整个上帝对亚伯拉罕的试验都象一场卑鄙无耻的调侃和捉弄。正当亚伯拉罕在他唯一且是最爱的儿子的哀号中痛苦的前进的时候,正当亚伯拉罕沉重的踏步,一次一次让以撒年轻而尖锐的骨头深深的刺进他的肉体以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的时候,忽然间,荆棘消失了,火退去了,痛苦没有了,好像是黑暗的房间突然亮起了灯,亚伯拉罕的实验突然结束了。上帝离开他的宝座,以撒从血泊中站起来,甚至树林中的那只公羊也双腿直立,所有参与这次实弹演习的演员们都离开他们的角色,聚集起来,在眩目的灯光中捧着一个大蛋糕,笑容可掬的走向亚伯拉罕,一边还在高唱“Happy
Birthday to U”!
我们不接受这样的亚伯拉罕和(特别是)这样的上帝!使克尔凯郭尔愿意七十次鞠躬致敬的,不是上帝,不是上帝对亚伯拉罕和世人的恩典,而是亚伯拉罕对上帝和上帝恩典的信仰。这恰恰是克尔凯郭尔在提出一个正确问题后之所以会回答错误的原因:他越是卖力颂扬亚伯拉罕的信仰,亚伯拉罕所信仰的这个上帝就越显得卑鄙无耻,这个信仰也就越显得荒谬透顶!
但是,这不是我们所信仰的上帝。克尔凯郭尔所诉说的亚伯拉罕故事也不是亚伯拉罕的故事,克尔凯郭尔所诉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故事中的亚伯拉罕就是他自己。在这个故事中,他的亚伯拉罕获得了信仰,却丢掉了上帝!
克尔凯郭尔所说:“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若是热爱上帝,那实际上是在反映自己,而热爱上帝者则反映上帝”。对此我要说:“一个没有上帝的人若热爱信仰,那实际上是在反映自己,而信仰者热爱上帝。”
我们是基督徒,我们所相信和依靠的是上帝,而不是信仰。
克尔凯郭尔问,是什么使得亚伯拉罕拿刀的手坚定地高举而没有垂下?在克尔凯郭尔那里是无限弃绝的精神,但是在我这里,是上帝。我们所信仰的上帝不是一个在荆棘与火的尽头冷漠注视人间的上帝,亚伯拉罕的上帝不是这样的上帝。上帝所召唤的那一位亚伯拉罕是上帝与之同在的亚伯拉罕,是上帝与其一同走完了三天前往摩利亚山路程的亚伯拉罕。没有错,信仰的前提是“无限弃绝”,这是一件“每个人都必须自己缝制的衬衫”,信仰无法仅仅化作概念,信仰不可能仅仅出自对于他人信仰行动的注视和感动,信仰必须是行动。但是信仰却不是一件每个人都不得不孤独缝制的衬衫,上帝与我们同在,上帝与摩利亚山上的亚伯拉罕同在,事实上,上帝从未离开过亚伯拉罕,他在永恒中祝福亚伯拉罕的人生。如果说亚伯拉罕是“信心之父”,是古往今来所有信仰者的楷模的话,原因不是亚伯拉罕自己,而是上帝在永恒中与他同在。
上帝召唤了亚伯拉罕献出以撒,而且上帝也只召唤了亚伯拉罕献出以撒。亚伯拉罕只能是一个上帝救恩历史中的信心个案而不能成为新的克尔凯郭尔式的“宗教普遍伦理”的模范。如果亚伯拉罕的信仰方式是我们每一个人靠信仰得救的方式,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靠信仰得救。我们不可能成为那个在从伦理的角度看毫无疑问是在蓄意谋杀自己爱子的亚伯拉罕,但是我们却可以成为那个从自我走向上帝,从世界的伦理普遍性中走向上帝的普遍性自由的亚伯拉罕。不是个体走出普遍性以达到信仰,而是信仰使个体走出普遍性以达到上帝的普遍性:一种丰富的在每一个信仰的个体中展现其独特性的普遍性。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乃是因为亚伯拉罕所预表的那一位真正的“信心之父”——耶稣,因为上帝已经道成肉身并为我们的罪死了。
我们是有限的人,我们的存在是有限的存在,我们所处的空间,我们所经历的时间,我们的知觉,我们的智慧。所有这一切都是有限的,而上帝却是无限的。无限无法全然为有限所把握。我们对于无限上帝的认识永远只是有限的。这不意味着我们对上帝的认识不可能正确,如果无限者自己在有限中启示自己,以有限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么我们对上帝的把握尽管有限,却并非错误,同时虽然并非错误,但是毕竟是一种有限的把握。在有限的人那里,上帝也许是今天显现,明天隐藏自己的;上帝也许会今天赐给你一个祝福,明天又要从你手中收回他的恩典;上帝也许会今天垂听你的祷告,明天却任你在痛苦中哀号祈求而不管不顾。但是这只是我们有限的人对于无限上帝的一种有限的认识。我们在时间之中,上帝却在时间之外,他的作为也在时间之外,如果上帝爱你,他必然是在永恒中爱你。但是当永恒无限的上帝和他永恒无限的旨意在我们人类有限的时间坐标中“展开”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上帝作为的时间性,仿佛他今天爱我们,明天却不再如是。这不是上帝的问题,只是因为我们是有限的。
同样,上帝赐给亚伯拉罕以撒,然后又要收回他,然后又要还给他,那么上帝到底是要亚伯拉罕拥有以撒还是放弃他?上帝赐以撒给亚伯拉罕到底是要祝福亚伯拉罕还是考验他?上帝这样反反复复意义何在?——这样的问题只能是对无限上帝无限作为的有限理解,注定在有限的时间中找不到答案。只有当我们看见上帝在永恒中献出了自己的爱子,我们才能明白上帝为什么呼召亚伯拉罕献出自己的以撒。约翰尼斯在思考中听见了以撒悲惨的呼喊,把这样一个在永恒中的事件还原到了历史中间。事实上,我们从未听见以撒呼喊过“亚伯拉罕的上帝,请可怜可怜我吧,如果地球上没有我的父亲,那么您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却听见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呼喊“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这就是真相本身:亚伯拉罕并未把刀子插进以撒的胸膛,上帝却真的把耶稣交给了魔鬼。耶稣在十字架上担当了全人类的罪的那一刻,不仅世人离弃了他,父神也离弃了他——这就是上帝自己为了人类靠信仰可以得救而完成的“无限弃绝”。
克尔凯郭尔提出了一个真正重要而正确的问题,但是他的回答却是错误的。其原因可能(我只能说可能)在于他虽然有信仰,却没有上帝,像他自己说的,“在现实世界里上帝与我无法对话,我们没有共同的语言。”克尔凯郭尔认为,只要我们对上帝的爱胜过我们对俗世幸福的注重,我们就能使我们自己的灵魂得拯救。但是这一切如何可能呢?上帝要我们爱他,难道是要我们不幸么?不!上帝要我们爱他,是为了我们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们只有真正爱上帝(而不是爱信仰),个体只有靠上帝的爱和对上帝的爱胜过俗世的伦理普遍性,胜过自我有限的幸福观,才有可能认识并得到真正的幸福。克尔凯郭尔的亚伯拉罕悖论只是克尔凯郭尔的悖论,不是亚伯拉罕的悖论,它也不应该成为基督徒的悖论。
因为救赎出于上帝,信仰也出于上帝。
羽毛乱飞
2005年5月10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