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灵史--丹羽中篇小说集《归去来兮》序

 

北村

 

数年前我接到电话,她说她叫丹羽。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见过这个人。在第一次通话中,我几乎要发生误解,以为她有神经质。她在电话中大量释放的信息,都指向这个女孩似乎正走向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个人显然遇到难题,她很明确地告诉我,她需要信仰。她甚至暗示她可能用一切手段弄清它的秘密。在我传福音的经历中,几乎所有的对象都是被动的,但这个叫丹羽的女孩用长途电话轰炸我的耳膜,发出震耳发馈的要求。

 

她给我打电话的理由是,我是一个基督徒作家,写了一些这样的作品。但我从来不认为小说能对人的灵魂起到真正的作用,它最多只是记录自己的心灵秘密,并揭开坚硬现实的瓦砾而已。但随后几次频繁的通话使我明白,我被选择就是因为我是基督徒。我几乎没有任何选择,我内心的负担使我明确,我可能要回避在文学或者学术范畴的讨论,因为这个人显然需要的不是这些东西,虽然她以此为管道。除了向她传讲福音,我几乎无事可做。在向她传讲了福音的基本要道后,我唯一的负担是建议她接触真正的基督徒。随后我中断了与她的联系。

 

我不知道丹羽是否能理解我当时的决定。像这样一个几乎用尽全身的血去探索灵魂奥秘的女孩,作为个体的我在她面前几乎是完全苍白无力的,我算什么?但神仍眷顾我,这就是我的现状。据此我认为,丹羽要从我这里找到答案,唯一的途径就是尽快得到一张通往信仰的车票。在十年前,我和她的情形一样,我以另一种方式陷入迷津。但神眷顾我,他在无花果树底下就看见我了,于是拣选我。现在,丹羽也是一样,在《告别仪式》中可以看到,女主人公如果要告别那样一种强大的亲切的诱人的而又陷她于不义的人间温暖,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呢?在《追逐》中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在天然里对生命和艺术奥秘有探秘要求的人,那么在《告别仪式》中,这种要求已经跟她的生命结合在一起。你们要特别注意,虽然我对丹羽个人的生活并不了解,直到现在我为她写序时,我仍没有和她通过话,我们上一次通话就在数年前我给她传福音之后,我之所以这样做,是要明确一个事实,这个女孩身上所有的负担和所有问题,只有一个对象能解决,就是上帝。在我这个序写完后,我会问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在丹羽身上,我看到中国文坛几乎销声匿迹的对心灵的拷问,因为她所说的一切是真实的。在她的小说中有一个永远存在叙述者,那个“她”所经历的事情是丹羽的想象,未必是她的亲身经历,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几乎敢肯定,这就是她灵魂经历的过程,她的小说就是她的精神游历,即使是来源于想象,虚构或者资料,仍是她的生命史和心灵史。你可以把这些作品看为她的心灵实录。在这一点上她就超越了我们许多人,因为我们不具备她的勇气。她从一种人间之爱转而寻求上帝,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过程,也许你会认为她的写作稚嫩,我要说,对于一部心灵史而言,这并不重要。我希望这本书有更多的阅读者是因为,你可能在中国很难看到这么真实地记录自己的心灵的作品了。

 

丹羽和我中断了联系。有一次我在书店里似乎在一套美女作家丛书中看到她的名字,老实说我非常难受,我翻了一页就扔回书架。她至少不应该罗列其中。但我也许是错的。作为存在于这个不单纯的世界的个人,我们实在无法掌控自己被人归类,但我们可以保持自由叙述自己心灵的权力。我得知她的近况是一位她的朋友准备出版她的新作,我在阅读她的新作后,重新找到了这个人:她仍是自由的。

 

我从作品中梳理她的经历。在《告别仪式》中她把所有的爱投射在爱情上面,但残缺的情感并无法回答她所有的追问。我知道她听了我的建议,去了教堂。但她又是如何从人的爱中挣出而转向神,这个极端痛楚、疑惑而喜悦的经历被纪录在《心蚀》里。但她似乎真的转过来了。

 

一般人就到此为止。但她不是这样。她的主人公在信主后,去了一趟南方,专程寻找一位叫卫子夫的神学家。这一趟的经历让她几乎信仰破灭。神学家不仅在生命上暗淡无光,在生活上也毫无见证。在《归去来兮》里面。“她”用自己的目击见证,粉碎了上帝一定会在文化中现身的说法。她最后终于选择回到信仰的聚会中去,尽管里面可能再也看不到神学家或诗人,然而有真实的丰盛的生命,有基督自己。

 

丹羽用她自己的四次精神游历,暗示了一个当代中国人追求生命奥秘和信仰真相的过程。我要请丹羽原谅,我有时可能会不自觉在把你的作品等同于你,是有意的。因为你在写作上是诚实的。所以这一切是真实的。就在这一点上,我说,这可能是近年来仅有的一本生命见证和私生活记录。因为我是这个过程的目击者。如果你读过很多书让你失望,这本书绝对不会,它是一个叫丹羽的疯狂女孩写的,她在把心捧在上帝面前的时候,也捧在读者面前。这实在让许多虚伪的写作者失去颜色。

 

我愿意这样排序,来看这个灵魂的行踪,从《追逐》的迷茫,到《无处告别》的人间爱情,到《心蚀》痛楚的剥离,最后在《归去来兮》中辨认信仰的真相,丹羽完成了她的记录。我对丹羽日后是不是继续成为作家并不在意,但我敢说,上帝是她一生的眷顾。我知道丹羽喜欢和人交流,喜欢说话,因为她心中有强烈的探索真理的欲求。但只要她把更多的话对上帝说,因为人只是人而已,人是照神的形象造的,就像我们看到一套好家具,我们不会只用钱买下所有家具,而会去找制造这个家具的设计师;另一部份的话对她的作品说,因为写作实际上是在对自己的心灵说话。那么,她的信心会由此加增,她的作品会更加平和以及对人有安慰,因为迷惑和焦虑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恰是我们用尽力量要放弃的,一旦我们找到放弃的理由。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一定有一个伟大的目的性和荣耀的理由,我们不相信这是个荒谬的事实,而是荣耀的事实。所以我们的作品除了记录我们探索这个秘密时的苦楚和迷惑之外,最终目的是为了歌颂和欢乐。我们需要的是荣耀、平安、信心、安慰、盼望和对生命的肯定。试炼、恒忍、苦难、孤独和疑惑只是它的过程。我相信,对于这样一个愿意寻求他的人来说,真理会是她一生的伴侣。他也会供应她生命中的一切需要,因为他是那位把水变成酒的人。

 

是为序。

 

现在,我可以跟丹羽打电话了。

 

 

2004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