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镜子·罗盘——《我是大卫》

 

王书亚

 

12岁的男孩大卫,从二战后的保加利亚劳改营逃亡,穿越几乎整个欧洲大陆,寻找母亲、自由、信仰和“一个有国王的国家”。影片开头,大卫趁着停电半分钟,那一场紧张而静悄悄的越狱,也许是电影史上最美好的越狱镜头。一场非同寻常的逃亡,隐喻着每一个人的生命成长。再看这部电影,是因为原著《我是大卫》的中译本最近出版。也因为我将为人父,大卫的逃亡与成长,以及电影中这孩子的眼神,有一种我在影像和文字中许久没有遇见的光芒。在瑞士,当大卫遇见的那位女画家说,“有人打碎了这孩子的灵魂”,我的心痛,就像心痛自己未来的孩子,以及心痛自己。

 

1963年,丹麦作家女安娜洪在冷战铁幕下创作《我是大卫》,将一场从东欧到北欧的地理上的逃亡,超越时代的政治背景,描写成一个永恒的、生命意义上的成长寓言。数十年来,《我是大卫》成为青少年成长小说的经典。两年前电影改编获得成功,扮演大卫的童星演技惊人,在几个电影节上得到新人奖。中译本先在台湾出版,获得《中国时报》2005年的“最佳青少年图书奖”。

 

大卫的父亲是英国人,带着全家去保加利亚抵抗苏俄的扩张。在劳改营中,一个典狱官爱上了大卫的母亲,多年前帮助她逃亡到丹麦,但处死了她的丈夫。在离职的前一晚,这位典狱官再次安排了大卫的越狱,他没有告诉大卫真相,只叫他带一封信去哥本哈根。于是这个在阴暗的劳改营满怀忧郁,戒备,“不会笑”的孩子,孤身上路,开始了旷野中的逃亡和成长。

 

《耶稣受难记》的主角卡尔维泽,出演了大卫在劳改营中的朋友和精神导师约翰尼斯。尼斯要大卫一定要逃出去,才能得着美和自由。他告诉大卫,从前以色列有一个国王也叫大卫,写下了许多赞美诗。尼斯常为大卫背诵另一个大卫的诗,“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大卫问尼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尼斯回答,他们恨那些相信上帝的人。大卫气愤的说,让他们去死吧。尼斯摇头,说永远不要这么说,也不要这么想。他要大卫学会仰望自己所相信和依靠的力量。在逃亡的路上,大卫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对自己说我必须要有一个神,向他祈求。可是在劳改营中大卫听说过各种各样的神,于是他想起尼斯的话,决定从此向这一位“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祷告。

 

小说中大卫的这些祷告非常可爱。我们的孩子多半会把父母当作神,想要什么就向父母开口,并一定要得到。最初的成长,就是当他有一天终于发现父母不是神,不能满足他的渴求,于是开始转向其他的“神”。但大卫学会了向他的“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感恩,他说我很惭愧,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当他勇敢的冲入火宅,救出小姑娘玛丽之前,大卫祷告说,这一次你不要帮我,让我自己来,给我一个回报你的机会,我是大卫,阿门。小说到最后,大卫和他心爱的流浪狗遭遇危难,最终明白了真正的爱是白白的恩典,不是用回报去赚取的。

可惜好莱坞在“政治正确”的傲慢下,用一个寓言式的偶像崇拜,替代了圣经中大卫王的赞美诗。一个面包师给了大卫一个“伊丽莎白像”,说这是面包的创始人,有什么需要向她祈求,她就会保佑你。这个讨好世界的改编成为电影最大的败笔。它将大卫的心灵世界简化了,那些对信仰和自由的孩子般的思考,被强行扔进了另一个劳改营。我先看电影,后读小说,电影中的大卫令我心疼得想收养,小说中的大卫却更令我对生命的成长满怀敬畏。

 

大卫的逃亡之旅,尽管一切都缺乏,但有三样东西是他最爱惜的必需品,恰好隐喻了生命的成长。一是肥皂,二是镜子,三是罗盘。

 

小说中,大卫越狱前,向帮助他的看守唯一开口要的东西就是肥皂。大卫觉得,自由是和清洁有关的。当他在阳光下,用一小块肥皂把“营区的味道和感觉”全都洗掉了之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大卫,如果一直有肥皂,我就一直是自由的人。肥皂其实是生命的象征,只有被洁净的人才有自由。在电影中,肥皂变成了大卫自己偷的,军官要枪毙他时,尼斯将肥皂从他手中抢过来,站出来替大卫死。卡尔维泽再次扮演了救赎者的角色,这一改编使肥皂的象征意味更加突出。

 

镜子则是真理和智慧的象征。在劳改营中,大卫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去丹麦去寻找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因为囚室的镜子挂得太高。越狱后他开始照镜子,学会笑,也认识自己和世界。他怀着对世界的畏惧进入世界,慢慢摆脱劳改营的捆绑,学会了接纳、帮助和信任。镜子促使大卫的思考,当他吃橘子皮时,觉得自己连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都不知道,怎能说是一个自由的人呢。大卫一开始假装自己是马戏团的,后来他慢慢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因为他有能力思考。“我不会再假装自己是其他人了”。

 

罗盘显然代表着道路。小说中大卫的第一次祷告,就是在罗盘掉进大海之后,电影中的罗盘则摔坏了。人若自以为知道方向,就不会举目仰望。一个有趣的情节是,大卫在劳改营听说“有国王的国家都是自由的”。他逃亡时不断问人家,英国有没有国王,丹麦有没有国王。他相信一个国王“不会觉得自己有权剥夺别人的性命和自由”。其实这不是对君主立宪国家的浪漫想象,而是生命意义上的一种国度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国王,都属乎一个灵魂的国度。如果恋爱是寻找白马王子,成长就是寻找真正的国王。成长就是从一个国度向另一个国度的逃亡,直到最后确定自己在“青草地和可安歇的水边”得到安息,确定自己心中那个至高的宝座上,到底是谁或什么坐着为王?

 

经过了肥皂、镜子和罗盘,大卫终于来到哥本哈根,敲响了母亲的房门,很肯定的说出了这句话,“我是大卫”。

 

我们这些成年人呢,看过电影,读完小说,我们是谁?

 

 

《我是大卫》,安娜洪著,穆卓芸译,敦煌文艺出版社200611月。

《送信到哥本哈根》,导演:保罗费格,2003年。

 

本文曾刊登在《南方人物周刊》2006911日(23期)

 

原载以诺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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